山顶的夜风,带着刺骨的寒意,呼啸着掠过巨大落地窗的玻璃,发出呜呜的悲鸣,却穿不透那厚重的、隔音效果极佳的双层玻璃。苏家山顶别墅的书房,如同一个与世隔绝的、气压低沉的孤岛。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属于上等哈瓦那雪茄的陈年醇香,混合着单一麦芽威士忌的冷冽泥煤气息。这两种气息交织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人的肺腑之上,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属于权力和财富的冰冷味道。
苏砚晞站在厚重的波斯地毯中央。脚下是繁复华丽的图案,踩上去如同陷入一片柔软的流沙。她身上那件为了晚宴而穿的红色礼服尚未换下,此刻在书房幽暗的光线下,红得像凝固的血,又像一团不合时宜的、燃烧的火焰。
她的父亲,苏氏集团的掌舵人苏正廷,背对着她,站在整面墙的落地窗前。高大的身影在窗外城市璀璨灯火的映衬下,只剩下一个紧绷的、如同磐石般沉重而压抑的黑色剪影。窗外的“星河”流淌不息,霓虹闪烁,却丝毫照不亮他肩背的线条,反而将他隔绝在一种更深的、令人心悸的孤寂和沉重之中。
“谢聿白?”
母亲沈佩仪的声音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她坐在壁炉旁一张宽大的丝绒扶手椅里,手中捧着一杯早己凉透的红茶。保养得宜、看不出年龄的脸上,此刻却失去了平日的从容优雅,一丝极其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颤抖,从她试图维持平静的语调里泄露出来。指尖捏着精致的骨瓷杯柄,无意识地轻轻磕碰着配套的碟沿,发出“叮、叮、叮”细碎而恼人的轻响。
她终于放下了杯子,杯底与碟子接触的清脆声响在寂静的书房里格外刺耳。
“砚晞,”沈佩仪努力扯出一个笑容,但那笑容像是挂在脸上的面具,僵硬而勉强,眼底深处是掩藏不住的忧虑和……一丝惊惶?“顾凛才是我们两家……”
“顾凛?”
苏砚晞猛地打断母亲的话。她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冰冷的穿透力,砸在铺满整个书房的厚重波斯地毯上,激起无形的涟漪。
她向前一步,目光锐利如刀,首首刺向母亲那张强作镇定的脸。
“你们在乎的,究竟是顾凛这个人,”她的声音微微上扬,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还是……顾家?”
“啪!”
沈佩仪手中那柄搁在腿上的银质茶匙,失手掉落在厚厚的地毯上,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
空气,瞬间死寂!
仿佛连壁炉里木柴燃烧的噼啪声都被冻结了!
窗前的苏正廷,猛地转过身!
壁炉跳跃的、橙红色的火光,骤然投射在他脸上,在他那副金丝边框的眼镜镜片上疯狂跳跃、折射,形成一片流动而刺眼的光斑,将他眼底深处翻涌的、极其复杂的情绪彻底遮蔽。然而,那被镜片挡住的汹涌暗流,却无法掩盖他周身骤然散发出的、如同山雨欲来般的沉重威压!
他踱步过来。脚步沉稳,每一步都踏在厚厚的地毯上,发出沉闷的、如同鼓点般的声响,敲打在紧绷的神经上。最终,他停在巨大的红木书桌前,那象征着苏家权力核心的庞然大物之前。
没有看苏砚晞。
他伸出一只手,食指的指关节,带着一种沉甸甸的、仿佛凝聚了千斤重量的力量,重重地、一下又一下地敲击在光滑如镜的深色红木桌面上!
“叩!”
“叩!”
“叩!”
每一声沉闷的叩响,都如同丧钟,在死寂的书房里回荡,震得人心头发颤。
“谢家,”苏正廷终于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质感,每一个字都像从齿缝间挤出,蕴含着千钧重负,“水太深。”
他猛地抬起眼,镜片后那片被火光跳跃遮蔽的阴影里,射出两道极具穿透力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照灯,牢牢锁住苏砚晞!
“深到足以——”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斩钉截铁,“吞没苏家百年根基!”
“嘶——!”
沈佩仪猛地倒抽一口冷气!脸色在刹那间褪去所有血色,变得如同身下的丝绒椅面一般惨白!保养得宜的手死死攥紧了扶手,指关节绷得死白。
她像是被这句话彻底击垮,又像是被巨大的恐惧攫住。她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几步冲到苏砚晞面前!保养得宜却冰凉的手指,带着惊人的力道,如同铁钳般狠狠抓住了苏砚晞的手腕!
“砚晞!听你父亲的!”沈佩仪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因为极致的惊惶而变了调,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尖利和颤抖!她的指甲因为用力而深深陷进苏砚晞手腕的皮肤里,带来尖锐的刺痛!“离那个谢聿白远点!离他远点!听到没有?!”
她用力摇晃着苏砚晞的手臂,眼神里充满了恐惧,仿佛在看着女儿正一步步走向万丈深渊:“他背后……不是我们能碰的!那是……那是……”
“为什么?!”
苏砚晞猛地甩开母亲的手!力道之大,让沈佩仪踉跄后退一步,撞在书桌边缘。手腕上传来清晰的刺痛感,但此刻,这痛感远不及她心中翻涌的惊涛骇浪和巨大的疑团!
她挺首脊背,像一柄出鞘的利剑,毫不畏惧地迎上父亲苏正廷那镜片后冰冷审视的目光!那目光如同冰锥,试图刺穿她所有的伪装和倔强。
“他到底是谁?”苏砚晞的声音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不顾一切的尖锐,“谢家背后到底是什么?值得你们怕成这样?连名字都不敢提?!”
质问在空旷的书房里回荡,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回音。
苏正廷沉默了。
镜片后的目光,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有愤怒,有失望,有难以言喻的沉重,甚至……有一丝深藏的、无能为力的疲惫。
他避开了苏砚晞那燃烧着火焰的、执拗的视线。
目光缓缓移开,越过她的肩膀,重新投向窗外那片璀璨而冰冷的、象征着财富与繁华的都市灯火。
书房里,陷入一片更深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只剩下壁炉里,木柴燃烧时发出的、单调而枯燥的“噼啪”声。那声音,像某种不祥的倒计时。
时间在令人心悸的沉默中缓慢流逝。
仿佛过了很久。
苏正廷才缓缓收回目光,重新落在女儿那张写满倔强和不甘的脸上。
他的声音,不再有刚才的沉重威压,反而透出一种深沉的、如同枯井般的疲惫和苍凉:
“有些骸骨……”
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苏砚晞,落在了某个遥远而黑暗的过去。
“埋得太深。”
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的重量。
然后,他的视线再次移开,落在那片冰冷的灯火上,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却蕴含着足以冻结灵魂的寒意:
“挖出来,”
“只会让所有人……”
他停顿了一下,仿佛那个字眼太过沉重。
“……一起陪葬。”
话音落下的瞬间。
沈佩仪那只刚刚被甩开、无力垂下的手,猛地再次抓住了苏砚晞的手腕。
这一次,没有用力,没有指甲的刺痛。
只有一片冰冷入骨的、无法抑制的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