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是冰冷的。
它从墨蓝丝绒般的夜空中倾泻而下,不是温柔的清辉,而是凝滞的、带着金属质感的银霜,毫无遮拦地泼洒在空旷无垠的草场上。白日里生机勃勃的绿意被抽干了色彩,只剩下大片大片死寂的、泛着幽光的灰白。草尖凝结的夜露,在月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冰冷的星芒,像无数双窥伺的眼睛。
苏砚晞伏在草场边缘一丛低矮的冬青灌木之后。
湿冷的寒气透过单薄的黑色运动服面料,贪婪地侵蚀着她的皮肤,钻进骨头缝里。露水浸湿了手肘和膝盖处的衣料,带来黏腻冰冷的触感。她一动不动,像一块嵌入泥土的石头,只有胸膛在极其轻微地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小心翼翼,喷出的白气瞬间被冰冷的夜风撕碎、带走。
视线穿过稀疏的灌木枝条,越过那片被月光漂白的死寂草场,死死锁住远处。
马厩庞大的轮廓在沉沉的夜色中匍匐着,如同蛰伏的、沉默的钢铁巨兽。零星几点昏黄的夜灯,如同巨兽沉睡时半睁的、毫无生气的眼。白日里喧嚣的跑道、跳跃的障碍杆,此刻都隐没在无边的黑暗里,只剩下风,不知疲倦地掠过草尖,发出单调而空旷的“沙沙”轻响。
这声音,在绝对的寂静中,被无限放大。
伴随着这风声的,是她自己胸腔里那无法抑制的、如同战鼓般疯狂擂动的心跳!
咚!咚!咚!
每一下都沉重地撞击着肋骨,震得耳膜嗡嗡作响,在冰冷的夜色中显得如此清晰,如此……不合时宜的喧嚣。她用力咬住下唇,试图用痛感压下这暴露行踪的鼓噪。
左手下意识地抬起,指尖无意识地拂过右手腕骨的位置。
那里,在冰冷的月光下,几道淡青泛紫的指痕清晰地凸起在白皙的皮肤上。是三天前,在那条拍卖行的走廊里,被他如同铁钳般攥住留下的印记。指痕的边缘己经有些模糊,但那份深入骨髓的痛感和被绝对力量压制的屈辱,却如同附骨之疽,非但没有消退,反而在每一个寂静的深夜里,在每一次想起那双冰冷眸子的瞬间,变得更加清晰、更加灼热!
此刻,这青紫的痕迹在清冷的月光下,幽幽地泛着光。
像一道耻辱的烙印,无声地嘲笑着她的不自量力。
更像一面无声的催战鼓,在她心底那堆尚未熄灭的灰烬上,猛烈地、不顾一切地敲响!每一次心跳的鼓点,都在催促她:去!去撕开那片冰冷!去征服那座冰山!去证明那道指痕,不是终点,而是起点!
“一个你根本付不起的代价?”
他冰冷的声音,裹挟着雪松与烟草的苦涩气息,再次在耳边幽灵般响起。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她的颈项。
付不起?
苏砚晞眼底那片沉寂了几日的火焰,在月光和屈辱的双重刺激下,猛地爆燃起来!烧得她眼眶发烫!那火焰里,混杂着被轻视的愤怒、被威胁的叛逆,以及一种近乎毁灭的、想要将一切都焚尽的疯狂!
她偏要试试!
试试这代价,到底有多重!试试那座冰山,是不是真的坚不可摧!
目标就在前方——草场尽头,那栋被巨大橡树阴影笼罩着的、灯火俱灭的二层小楼。
那是云栖马术俱乐部最核心的区域,也是福伯提供的、那份近乎空白的档案里,唯一清晰标注出的、谢聿白每次来此必定长时间停留的地方。像一个神秘的巢穴,一个只属于他的、不容外人窥探的禁地。
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得肺叶生疼。
苏砚晞动了。
像一尾感知到危险的鱼,骤然摆尾,悄无声息地滑出了灌木丛的掩护。她没有首起身,而是保持着近乎匍匐的姿态,紧贴着地面阴影的边界线。月光在她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她巧妙地利用着每一处草垛的凹陷、每一道低矮围栏的投影,将自己完美地融入流动的黑暗之中。
黑色的身影在死寂的、泛着银霜的草场上快速移动,却又轻灵得如同鬼魅。软底的跑鞋踩在松软的泥土和湿滑的草茎上,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只有风掠过她耳畔的呼啸,和她自己压抑到极限的、粗重的喘息。
心跳依旧在狂飙,但此刻,这心跳化作了行动的鼓点,驱动着她不顾一切地向前突进!
距离在缩短。
小楼的轮廓在视线中逐渐清晰。典型的北美牧场风格,原木结构,宽大的露台,此刻在月光下只剩下沉默的剪影。所有的窗户都黑洞洞的,没有一丝光亮透出,像一具失去了灵魂的躯壳。
越是靠近,空气中那股属于马场的独特气息就越发浓烈——新鲜干草的清香、马匹特有的腥膻、以及……一丝若有若无、却异常清晰的,清冽雪松冷香!
这气息,像一剂强效的催化剂,瞬间点燃了苏砚晞神经末梢的所有警觉和兴奋!是他!他残留的气息还在这里!或许……他今晚来过?或许……他还在里面?
这个念头让她心脏猛地一缩,随即又被更强烈的火焰吞没!在更好!她要的就是正面交锋!
终于,她潜行到了小楼侧面的阴影里。背靠着冰凉粗糙的原木墙壁,剧烈地喘息着。冰冷的露水顺着发梢滴落,滑进衣领,激得她一颤。
目标,是那扇正门。
她贴着墙壁,如同壁虎般,悄无声息地移动到正面的门廊下。
月光被宽大的门廊顶棚遮挡,这里是一片更深的黑暗。
苏砚晞屏住呼吸,身体紧绷如弓弦,做好了应对任何突发状况的准备——警报、恶犬、或者门后突然出现的、那张冰冷的脸……
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
只有一片死寂。
她的目光,死死锁在面前那扇厚重的、雕花的橡木大门上。
门……竟然是虚掩着的。
没有锁。
一道狭窄的、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缝隙,静静地敞开着。门内,是比门外这片阴影更加浓稠、更加深不见底的黑暗。那道缝隙,在月光无法触及的角落里,像一张微微咧开的、无声狞笑的野兽之口,散发着冰冷而危险的气息,等待着无知猎物的自投罗网。
陷阱?
还是……某种无声的邀请?
苏砚晞的心跳,在这一刻,诡异地漏跳了一拍。后背紧贴着冰凉粗糙的墙壁,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因紧张而渗出的冷汗,正迅速被冰冷的衣料吸收。
腕骨上的青痕,在黑暗中似乎又灼热地跳动了一下。
付不起的代价?
她眼底的火焰疯狂地跳跃着,几乎要冲破瞳孔的束缚!
没有犹豫!
苏砚晞猛地一咬牙,身体如同离弦之箭,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侧身从那道狭窄的、如同兽口般的门缝中,硬生生地挤了进去!
“吱呀——”
门轴发出一声极其轻微、却在此刻寂静中显得无比刺耳的呻吟。
随即——
浓重的、如同墨汁般粘稠的黑暗,瞬间从西面八方汹涌而至,彻底将她吞没!
视觉在瞬间失去作用。
取而代之的,是嗅觉和触觉被无限放大。
浓烈的、混合着上等皮革鞣制后的醇厚气息、新鲜干草被压碎后的清冽草香、以及……那无处不在的、如同冰棱般清冽锐利的雪松冷香,如同无形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的所有感官!
这气息霸道地宣告着这里的主权归属。
而在那浓郁的气息深处,苏砚晞敏锐地捕捉到一丝极其微弱、却异常顽固的……
烟草被碾碎后残留的、苦涩辛辣的余烬气息。
是他!
这气息如同冰冷的蛇信,舔舐过她的神经末梢。
黑暗,如同巨大的、无声的茧,将她紧紧包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