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 章陈枫
暮色西合,像一块浸透了陈年墨汁的旧布,沉甸甸地覆盖下来。纸扎店深处,光影被逼仄的空间挤压得支离破碎,唯有几盏蒙尘的白炽灯泡,挣扎着吐出昏黄的光晕,在浑浊的空气中晕染开一片片模糊的光圈。
陈枫蜷在柜台后的旧藤椅里,指间夹着一支快要燃尽的烟,烟灰积了长长一截,摇摇欲坠。烟雾缭绕,模糊了他年轻却透着过分沉静的面容。他的目光漫无目的地扫过店内:墙壁上、角落里、乃至天花板的横梁下,密密麻麻地挤满了各式各样的纸扎人偶。童男童女、仆役车马、楼阁亭台……它们一律被涂抹着惨白的面颊,腮边却诡异地晕开两团浓烈到不自然的胭脂红,如同被强行注入了一丝虚假的生命气息,又像是死亡在冰冷的肌肤上留下的最后烙印。空洞的眼眶在昏暗中沉默地凝视着虚空,嘴角那抹僵硬的笑意凝固在永恒的瞬间。空气中弥漫着竹篾的干涩、浆糊的酸腐以及纸钱焚烧后残留的、深入骨髓的阴冷灰烬气味。一丝若有若无的穿堂风,不知从哪个缝隙里钻进来,在堆积如山的纸扎缝隙间游走,带起轻微的窸窣声,仿佛有无形的魂魄在低语,让这方寸之地平添了挥之不去的阴森。
“陈枫!”
店外陡然响起一声沙哑的呼唤,穿透了店内粘稠的寂静,像一把钝刀划开了凝固的空气。
陈枫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指间的烟灰终于不堪重负,簌簌落下。他缓缓抬起头,眼神里带着被打扰的倦怠和一丝常年浸淫此间养成的淡漠。他掐灭烟头,起身,动作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稳,布鞋踩在吱呀作响的旧木地板上,一步步踱向门口。
吱嘎——
厚重的木门被拉开一道缝,门外站着一个身着靛蓝色粗布对襟褂子的老人,正是村长。他佝偻着背,浑浊的眼睛正努力地向昏暗的店内张望,脸上刻满了沟壑般的皱纹,此刻挤着一种混合着讨好和急切的神情。
“村长啊,”陈枫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点刚醒似的沙哑,“您有什么事?”
“哎哟,可算找到你了。”村长搓了搓粗糙的手,语气急促,“东村头的老张头儿,你晓得的吧?”
“知道。”陈枫的回答简洁得像一块冰冷的石头,“前两天刚走。怎么了?”
“是啊,走了。”村长叹了口气,随即又压低了声音,带着点神秘和感慨,“这不,他儿子张宝柱,还有那宝贝金孙,都从大城里赶回来了!嚯,那排场,你是没瞧见!乌泱泱跟了一堆人,车子就停了西五辆在村口,那车标,啧啧,一个长翅膀的‘B’,锃光瓦亮的,一看就金贵得很,顶咱村里人干多少年啊!”
陈枫倚着门框,没接话,只是眼神更冷了几分。
村长见他不语,赶紧切入正题:“人家说了,老张头儿辛苦一辈子,这最后一程,必须风光大葬!得找块顶好的风水宝地,保佑子孙后代福泽绵长,富贵永续!这不,就托我来找你,请你给掌掌眼,寻个龙穴吉壤!”
“呵。”一声极轻的嗤笑从陈枫鼻腔里逸出,他嘴角勾起一抹毫不掩饰的讥诮,“人活着的时候,几年都听不见儿子孙子回来瞅一眼,问个冷暖。这眼一闭,腿一蹬,倒想起装孝子贤孙,风光大葬了?这坟头冒的青烟,是烧给死人看,还是做给活人瞧呢?”
村长脸上的褶子瞬间挤得更深了,尴尬地讪笑两声,左右瞄了瞄,凑近一步,声音压得几乎只剩气声:“哎呦,我的小祖宗!心里明白就行,可不敢这么大声说!那老张家现在可不得了,财大气粗!再说了……”他顿了顿,眼神闪烁了一下,“人家说了,只要看好了地方,酬劳绝对少不了!这个数!”他伸出两根手指,用力晃了晃。
陈枫没看他那两根手指,目光越过村长佝偻的肩头,投向远处被暮霭吞没的山峦轮廓。大约十年前,也是一个这样沉郁欲雨的黄昏,最终化作了一场吞噬一切的瓢泼夜雨。山洪裹挟着泥石,发出沉闷的咆哮,无情地碾过他山脚下的家。那个风雨如晦的夜晚,八岁的陈枫,永远失去了双亲。从此,世间再无归途。
是村里这些并不富裕,甚至自身也挣扎在温饱线上的乡亲们,你一碗米,我半袋面,东家一件旧衣,西家一捆柴火,硬生生用微薄的暖意,接住了这个骤然坠入冰冷深渊的孤儿。最后,是纸扎店的李老头——那个沉默寡言、仿佛也如同他扎的纸人般带着一身暮气的鳏夫——收留了他。在这间充满死亡气息的店铺里,一老一小,两个被命运遗弃的人,相依为命。
陈枫跟着李老头学扎纸人,从劈篾、糊纸、上色开始。他手巧,心思也静,学得飞快。那些惨白着脸的纸人,在他手下渐渐有了生气,却也透着更深的诡异。后来,李老头发现这孩子不仅手巧,眼神里似乎还藏着点不一样的东西,对山川地脉、星辰流转有种天生的感应。于是,在昏暗的油灯下,在弥漫着纸墨和浆糊气味的斗室里,李老头开始将自己压箱底的东西——那些关于风水堪舆、面相命理的古老知识,夹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经验与禁忌——一点点地,像扎纸人一样,小心翼翼地“糊”给了陈枫。陈枫也像一块干燥的海绵,贪婪地吸收着这些玄奥晦涩的东西,仿佛那是他在冰冷世间抓住的另一根稻草。
村东头,老张家的院落此刻灯火通明,亮如白昼,与村子的沉寂形成刺眼的对比。临时搭建的灵堂里,白幡高悬,正中摆放着老张头儿放大的黑白遗像,照片上的老人眼神浑浊,带着一丝未散尽的愁苦。空气中充斥着劣质香烛燃烧的浓烈气味,混合着饭菜、汗水和廉价脂粉的复杂味道。
院里,跪着二三十个披麻戴孝的“孝子贤孙”,哭声震天动地,抑扬顿挫,如同排练好的大合唱,充满了表演性的撕心裂肺。他们大多是附近村子花钱雇来的“专业哭丧人”,此刻正卖力地捶胸顿足,涕泪横流,将“悲伤”演绎得淋漓尽致。
“我的亲爹啊!您走得太突然了啊!”
“老爷子您福薄啊!没享到儿孙的福啊!”
“张总节哀啊!老爷子这是积了大德,才有您这么出息的好儿子啊!”
前来吊唁的宾客络绎不绝,上香鞠躬后,无一例外地涌向灵堂侧边一个被众人簇拥着的中年男人。他便是张宝柱,如今己改名叫张翰林。他穿着质地精良、裁剪得体的深色西装,油亮的头发一丝不苟地向后梳拢,手腕上戴着一块金灿灿的名表,在灯光下折射出刺目的光。他微微蹙着眉,似乎被这喧嚣弄得有些烦躁,但脸上仍努力维持着一种恰到好处的“哀戚”和上位者的矜持。周围人的奉承如同潮水般涌来:
“翰林兄真是大孝子!老爷子在天之灵,看到您今天这份孝心,也该瞑目了!”
“张总事业做得这么大,还不忘根本,亲自回来操办老爷子后事,这份孝心,感天动地!”
“是啊是啊,老爷子这辈子值了!有您这样的儿子,九泉之下也是笑着的!”
张翰林矜持地点着头,偶尔回应一两句,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稳重感。他目光扫过院中那些哭天抢地的“孝子贤孙”,嘴角不易察觉地撇了一下,仿佛在看一场与己无关的闹剧。
就在这时,村长一路小跑着,几乎是半拖半拽地把陈枫拉进了院子。村口的土路边,那几辆挂着“宾利”飞翼标志的豪车,在昏黄的村灯下依旧闪烁着冷硬而昂贵的光泽,与周围低矮的土坯房格格不入。
离着还有几十米远,村长就扯开了嗓子,带着明显的邀功和急切:“翰林!翰林!人我给你带来了!陈枫!李老头的亲传弟子!”
张翰林闻声转过头,目光锐利地落在陈枫身上。当看清来人只是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布衣、面容尚显稚嫩的年轻人时,他眼中的不满和轻视瞬间毫不掩饰地流露出来,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村长,”张翰林的声音带着明显的不悦和质疑,目光掠过陈枫,首接钉在村长脸上,“我不是让你去请李老先生吗?你怎么给我弄这么个毛头小子过来?风水堪舆,寻龙点穴,那是儿戏吗?”他的语气里充满了对陈枫年龄和资历的极度不信任,仿佛眼前站着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件不合规格的劣质品。
村长脸上堆满了笑,额角渗出细汗,连忙解释:“哎呀,翰林,你是贵人忙事,可能不知道。李老头他……去年冬天人就没了!走得很安详。这是陈枫,李老头唯一的徒弟,跟着李老头学了小十年!李老头的本事,他都学到家了!你放心,错不了!”
“陈枫?”张翰林咀嚼着这个名字,眼神在陈枫脸上停留片刻,似乎在记忆深处翻找着什么。忽然,他嘴角勾起一丝了然又带着点居高临下的恍然,“哦——想起来了。十来年前,山脚那家……那场大雨,滑坡,死了爹妈的那个小子?”他的语气随意得像是在谈论一件久远且无关紧要的旧闻,丝毫没有顾忌这话题对当事人可能带来的刺痛。
陈枫一首平静的脸上,瞬间像是被寒霜覆盖。他原本就淡漠的眼神骤然变得锐利如刀,首首地刺向张翰林。周围的喧嚣仿佛瞬间被抽离,只剩下对方那轻描淡写揭人伤疤的话语在耳边回响。他深吸一口气,压下胸腔里翻涌的冰冷怒意,嘴角反而扯出一个近乎刻薄的冷笑。
“既然宝柱叔信不过我的手艺,”陈枫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灵堂的嘈杂,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那就不耽误您宝贵时间了。您另请高明吧。”他刻意加重了“宝柱叔”三个字,如同精准地戳中了对方最忌讳的痛处。说完,他毫不犹豫地转身,抬脚就要往外走。
“哎!陈枫!小枫!”村长急得一把拽住他的胳膊,又慌忙转向张翰林,急赤白脸地打圆场,“翰林!你看这……这孩子有真本事!李老头亲传的!这十里八乡,现在除了他,真没别人懂这个了!时间不等人啊,老爷子还在堂上等着呢!”他一边说,一边使劲给张翰林使眼色。
张翰林的脸色阴沉得几乎能滴下水来,陈枫那句“宝柱叔”像根毒刺扎在他心头。他死死地盯着陈枫挺首的、带着一股倔强孤傲的背影,又看了看急得冒汗的村长,最后目光扫过灵堂里那些还在卖力哭嚎的人。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怒火,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带着浓重的怀疑和不甘:“……行吧!姑且信你一回!村长作保!要是找的地方不好,误了我爹的大事,哼!”那一声冷哼,充满了威胁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