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砚晞在飞扬的尘埃中稳住身形,剧烈地喘息着。胸腔里的心脏狂跳得几乎要撞出喉咙。她甚至能感受到赤焰滚烫的皮肤下奔腾的血液和肌肉的颤抖。但她顾不上了。她猛地扬起下巴,那张明艳的脸庞上沾了些许尘土,却无损那份刻意张扬的挑衅。她的唇角,用力地向上勾起一个弧度,一个毫不掩饰的、带着胜利者姿态的、锋利的笑容。
尘埃缓缓沉降。
透过稀薄的烟尘,她看到了谢聿白的动作。
他没有像常人一样惊慌失措地拉扯缰绳,更没有愤怒地呵斥。他甚至没有低头去看那匹几乎要将他掀翻在地的坐骑。
他只是抬起了那只戴着黑色皮质手套的手。
动作极其平稳,没有丝毫颤抖。
那只手,以一种近乎冷酷的、安抚性的姿态,轻轻地在弗里斯兰因惊恐而剧烈起伏的、汗湿的脖颈上,由上至下,缓慢而有力地顺抚了两下。
奇异的,那匹刚刚还狂暴欲癫的黑色巨兽,在他那看似轻描淡写的几下抚摸下,竟如同被施了定身咒!高高扬起的前蹄重重地落回地面,踏起一小片尘土。狂躁的甩头动作停止了,只剩下鼻孔还在剧烈地翕张,喷着粗重的白气,但那股濒临失控的暴戾气息,竟被他硬生生地、以一种绝对的力量压制了下去!
尘埃落定。
苏砚晞挑衅的笑容还挂在脸上,眼底的得意甚至还没来得及完全绽放。
谢聿白终于缓缓地抬起了头。
他的目光,穿透最后散逸的尘埃,首首地、毫无阻碍地射了过来。
那目光……
苏砚晞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
不是预想中的怒火中烧,不是被冒犯的阴沉,甚至不是一丝一毫的惊讶或波动。
那是一种……深不见底的漠然。
像西伯利亚冻土荒原上亘古不化的寒冰,像宇宙深空吞噬一切的黑暗。冰冷、平静、毫无波澜,甚至没有一丝属于人类的情感温度。那眼神里没有聚焦,仿佛穿透了她的身体,落在了她身后那片虚无的空气里。
像看着一块挡在路中央的、碍眼的石子。或者,连石子都不如,只是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
他甚至没有开口。
没有质问,没有警告,连一个音节都吝啬给予。
那双淬了冰的眸子在她脸上停留了不到半秒,漠然得如同扫过一片空白。随即,他极其轻微地、几乎无法察觉地,用脚后跟轻磕了一下马腹。
身下那匹刚刚被他安抚下来的、纯黑的弗里斯兰,顺从地迈开步子。它甚至没有再看一眼近在咫尺、依旧暴躁不安的赤焰,只是微微调整方向,从容不迫地、无声无息地,绕开了横亘在跑道中央的苏砚晞和她那匹枣红色的烈马。
仿佛绕过了一个根本不存在的障碍。
马蹄踏在松软的草地上,发出沉闷而规律的“噗噗”声。
一步,两步……
黑色的人与马,就这样在苏砚晞凝固的、带着难以置信的注视下,旁若无人地、继续着他们被打断的、优雅而从容的缓步前行。
渐行渐远。
只留下原地,那呛人的尘土混合着青草汁液的腥气,弥漫在苏砚晞的周围。
一阵风吹过,卷起残留的草屑,扑打在苏砚晞的脸上、骑装上。
喉咙里一阵干涩的刺痒,她忍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弯下了腰,眼泪几乎都要呛出来。飞扬的尘土颗粒钻进她的鼻腔,带着一种屈辱的苦涩味道。
她攥着缰绳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指关节绷得死白,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柔软的皮革里,留下几个清晰的月牙形凹痕。手腕上那淡青的旧痕,似乎又在隐隐作痛。
空气,像凝固的铅块,沉甸甸地压在她的胸口,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热的刺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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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德拍卖行的穹顶之下,是另一个世界。
巨大的水晶吊灯如同倒悬的星河,成千上万颗切割完美的水晶折射着璀璨夺目的光芒,将整个中央大厅笼罩在一片金碧辉煌的纸醉金迷之中。空气是粘稠的,混合着顶级古巴雪茄醇厚的焦香、年份香槟清冽微酸的气泡、以及无数种昂贵香水交织出的、馥郁到令人微醺的复杂气息。这气息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角落,无声地诉说着财富的密度与权力的无声碰撞。
西装革履的男人和珠光宝气的女人端坐在铺着深红色丝绒的座椅上,姿态优雅,低声交谈。每一次举牌,每一次落槌,都牵扯着令人咋舌的财富流动。这里是欲望的角斗场,无声的硝烟弥漫在每一次看似波澜不惊的竞价背后。
苏砚晞坐在视野最佳的前排位置。一身暗夜蓝的丝绒长礼服,衬得她肌肤胜雪,曲线玲珑。乌发松松挽起,露出线条优美的天鹅颈,只戴了一对水滴形的蓝钻耳坠,随着她细微的动作,在灯下折射出幽冷神秘的光泽。她慵懒地靠在椅背上,指尖夹着一枚小巧的、刻着数字“7”的乌木竞价牌,有一下没一下地、漫不经心地敲击着光滑的扶手。
姿态是放松的,甚至带着一丝百无聊赖的倦怠。仿佛眼前那些价值连城的珠宝、古董、名画,都不过是浮光掠影,激不起她心底半分涟漪。
拍卖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一件清乾隆的粉彩镂空转心瓶以令人瞠目的价格成交,引发了一阵小小的骚动和掌声。苏砚晞端起手边冰镇的香槟,抿了一口,冰凉微涩的液体滑过喉咙,却浇不灭心底那簇始终未曾熄灭的火焰。自那日在马场被他如同空气般漠视之后,一种更强烈的、近乎偏执的念头便在她心底疯狂滋长。
挫败感像毒藤缠绕,却催生出了更猛烈的征服欲。她需要一场真正的、足以撼动那座冰山的交锋。需要一个足够分量的战场。
拍卖师的声音带着职业性的抑扬顿挫:“……接下来这件拍品,编号Lot 118,十九世纪末法国皇家工坊出品,珐琅彩绘鎏金音乐盒。品相完好,保存极佳,附有原装钥匙……”
灯光聚焦在礼仪小姐手中那个被小心翼翼捧出的物件上。
它并不大,约莫两个手掌大小。通体以繁复华丽的洛可可风格鎏金雕花包裹,盒身覆盖着细腻如釉的珐琅彩绘,描绘着春日花园的景致——盛放的玫瑰、翩跹的蝴蝶、潺潺的溪流,色彩浓郁而梦幻。在无数价值更高的璀璨珍宝中,它显得古朴而安静,甚至有些格格不入。
礼仪小姐用一把小巧的钥匙,轻轻拧动了侧面的发条。
“叮……”
一声清脆的、如同冰泉滴落的乐音响起。
随即,悠扬空灵、带着岁月沉淀感的八音旋律,如同溪流般缓缓流淌出来。那旋律并不复杂,却异常纯净、忧伤,像一段被时光遗忘的旧梦,猝不及防地在纸醉金迷的喧嚣中撕开了一道口子。
就在这古老而忧伤的旋律响起的刹那——
苏砚晞全身的神经末梢骤然绷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