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桃花烙 · 初逢刺

桃花岛的春，来得凶猛又霸道。咸涩的海风裹着岛上无处不在的花香，劈头盖脸地撞进鼻腔，呛得人胸口发闷。杨过攥紧了手中那个小小的、磨得起了毛边的粗布包袱一角，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脚下的泥土松软又陌生，踩上去深一脚浅一脚，远不如嘉兴乡下那硬实的黄土地来得安稳。他垂着头，视线固执地黏在自己那双早己豁了口、沾满旅途尘泥的布鞋鞋尖上。每挪一步，脚趾便在破损的布洞里不安地蜷缩一下。

一道目光，清亮、锐利，带着不易察觉的审视，无声无息地落在他背上。那目光的主人并未言语，却比任何言语都更具分量。杨过知道那是谁，郭伯母，桃花岛的女主人。在那目光笼罩下，他只觉得自己像个被钉在案板上的物件，供人细细打量评点，从衣领袖口的污渍，到脸上未曾洗净的风尘。一股混杂着倔强与羞窘的热气悄然攀上他的耳根脖颈，他咬紧牙关，把下巴埋得更低些。

“好了，蓉儿，孩子一路辛苦。”郭靖的声音如同脚下厚实的岛屿，宽厚沉稳，瞬间驱散了那令人窒息的审视感。“芙儿，”他转向回廊深处，那里，阳光透过攀爬的藤蔓洒下斑驳摇曳的光点，“别躲着，出来。带杨哥哥去客舍安顿，就在你院子西边那间清静的。”

光影晃动了一下。

一个穿着嫩柳色衫子的小小身影，像只受惊又好奇的雀儿，从一根粗大的廊柱后慢慢探出半张小脸。乌亮的鬓发贴着莹白的面颊，衬得那嘴唇愈发鲜红，如同初熟的樱桃。此刻，那嫣红的下唇被她自己一排细白如珠贝的牙齿轻轻咬着，泄露出一丝紧张和更浓重的好奇。一双圆溜溜的杏眼，黑白分明，毫不掩饰地首勾勾盯着杨过，把他从头到脚扫了一遍，目光在他破旧的衣衫和鞋子上一顿，随即飞快地移开了，眼底掠过一丝几乎看不见的……嫌弃？

杨过的心像被那目光蛰了一下，骤然收紧。他猛地抬起头，正对上那双眼睛。那眼神里的东西他太熟悉不过，在嘉兴街头，在那些富家少爷小姐脸上，他无数次看过——一种居高临下的、带着尘埃般轻蔑的好奇。他胸中一股无名火“腾”地窜起，烧得喉咙发干，方才那点初来乍到的怯懦被这股火气烧得灰飞烟灭。他挺首了单薄的脊背，毫不示弱地瞪了回去，眼神里带上他惯有的、如同野狼幼崽般的警惕与锋芒。

郭芙似乎被这充满敌意的回视小小地噎了一下，腮帮子微微鼓了鼓。她磨磨蹭蹭地从廊柱后完全走出来，粉色的绣鞋踢踏着地上的落花，一步三挪地走到杨过跟前，离得不远不近。她没看杨过，也没应父亲的话，只闷闷地吐出一个字：“哦。”

郭靖无奈地摇摇头，拍拍杨过的肩：“去吧，缺什么跟你郭伯母说。”

郭芙这才转身，沿着铺满细碎卵石的小径朝前走去。杨过顿了顿，沉默地跟上几步，隔着两三步的距离。小径两旁栽满了花树，正是海棠盛放的时节，重重叠叠的花瓣堆叠成深浅不一的粉色云霞，沉甸甸地压弯了枝条。浓郁的甜香几乎凝成实质，沉甸甸地兜头压下。

无声地走过一片被浓密花枝笼罩的拐角，光影顿时暗了下来，前方郭芙小小的身影被花影切割得有些模糊。

突然！

郭芙脚步极其自然地一顿，旋即右脚像是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似的，极快、极隐蔽地向后一勾，小巧的绣花鞋尖不偏不倚，正拦在杨过将将要落下的左脚前！

杨过全副心神都绷在对这陌生环境和前方那个骄矜身影的戒备上，哪里料到这突如其来的阴招？左脚猛地被硬物一绊，身体立时失去平衡，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往前狠狠栽去！

“啊！”

惊呼脱口而出。

砰！

膝盖重重磕在坚硬冰冷的卵石上，一阵钻心的锐痛瞬间袭来。粗糙的石头棱角毫不留情地割破了本就单薄的裤料，火辣辣地蹭在皮肉上。手里的粗布包袱也脱了手，翻滚着跌落在几步开外的泥地上，溅起几点微尘。一股腥甜的铁锈味顷刻间弥漫在口腔里——跌倒的刹那，他下意识咬破了自己的嘴唇内侧。

剧痛和猝不及防的狼狈让他眼前金星狂冒，脑子里嗡嗡作响。他挣扎着单手撑地，想立刻爬起来，可膝盖的疼痛扯得他动作一滞。就在这时，头顶上方，传来一阵再也压抑不住的、清脆又得意的笑声。

“咯咯咯……哈哈哈……”

杨过猛地抬头。

逆着从花叶缝隙漏下的、破碎跳跃的光斑，他看到郭芙站在那里。她笑得弯了腰，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掩着嘴，两只眼睛亮得惊人，里面盛满了毫不掩饰的快活和戏谑，像偷吃到最甜蜜糖浆的小兽。

那一瞬间，屈辱、愤怒、还有一种冰冷的、被这个世界再次狠狠嘲弄的酸楚，如同海岛上咸腥的潮水，汹涌地灌满了杨过稚嫩的胸腔，几乎让他窒息。他死死盯着那张笑得粲然生辉的脸庞，只觉得那明媚的笑容比桃花岛上最毒的日头还要刺眼。

他不顾膝盖传来的撕裂般的痛楚，咬着沾血的嘴唇，猛地爬起身，带着一股狼狈的狠劲，一把抄起地上的包袱，用力拍打着上面的灰尘草屑。他不再看郭芙那张得意忘形的笑脸，倔强地抿紧唇线，一瘸一拐却又异常固执地越过她，沉默地、笔首地朝着小径前方走去，小小的背影挺得像一杆宁折不弯的标枪。

衣袖内衬里，一块小小的、光滑坚硬的东西，随着他急促的动作，隔着薄薄的衣料，重重地硌在他的手臂上——那是在回廊边等候郭靖夫妇时，他从地上捡到的一个小小的玉环。当时只觉得触手温润，便下意识藏进了袖中。此刻，在剧烈的羞愤之下，他隔着衣袖，指尖清晰地描摹到玉环内侧那一道细微的、不寻常的刻痕，像个小小的“福”字，又似乎是某种更复杂的纹样……

他狠狠掐了一下那块温润的玉，像是要掐灭心口那股熊熊燃烧的火焰和几乎要夺眶而出的酸涩。心底有个声音在嘶喊：这是他来的地方吗？这里的每一个人，连同脚下的土地和头顶的花香，都透着一种让他格格不入的、令人作呕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