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腥的海风如同无形的巨手,粗暴地撕扯着窗户纸。每一次风过,那层薄薄的窗户纸都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鼓胀又凹陷,映着外面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和永不止歇的、如同巨兽低吼般的潮声。室内,一盏豆大的油灯在灯台上跳跃着,昏黄的光晕被风搅动得破碎摇曳,将简陋客舍内的一切都拉扯成晃动不安的鬼影。
杨过蜷缩在硬板床上那床单薄的棉絮里,身体却像一块被扔在冰窖深处的石头,由内而外地散发着止不住的寒意。骨髓深处仿佛埋着无数枚烧红的针,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它们疯狂攒刺,带来尖锐而绵长的剧痛。冷汗一层又一层地从他滚烫的额头、冰冷的脊背沁出,浸湿了单薄的里衣,紧紧黏在皮肤上,带来粘腻的窒息感。破碎的梦境如同冰冷的海水,不断将他淹没:
冰冷刺骨的海水漫过膝盖,沙砾刮蹭着伤口…… 武修文那张写满讥诮的脸在眼前无限放大,扭曲变形…… 郭芙那双充满鄙夷和指控的杏眼,像两簇灼烧灵魂的火焰…… “小偷!” “野小子!” 尖利的声音在脑海中反复回荡,撕扯着他的神经…… 还有那片冰冷黑暗的礁石滩,他用尽全身力气挖掘埋葬的玉环,沙石粗糙磨砺手掌的痛楚……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黄蓉那平静却重若千钧的声音,如同冰锥,狠狠凿进他混乱的意识深处……
“唔……”杨过痛苦地呻吟出声,身体猛地痉挛了一下,像离水的鱼一样剧烈地挣扎起来,沉重的棉被被他无意识地蹬开。烧灼的喉咙干渴得如同龟裂的土地,每一次吞咽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水……水……”他含糊地呓语着,声音嘶哑微弱,几乎湮灭在窗外狂暴的风涛声中。
冰冷坚硬的触感。 一块小小的、透着凉意的东西,猝不及防地塞进了他因高热而滚烫干燥的手心。
那凉意如同黑暗中突兀闪现的一线微光,微弱却清晰,瞬间穿透了翻腾的混沌和灼烧的痛苦,带来一丝短暂的清明刺激。
杨过挣扎着掀开了沉重的眼皮。 视线朦胧模糊,如同隔着一层晃动的水波。破碎摇晃的灯影里,一个模糊的、小小的身影正飞快地缩回手,像受惊的兔子般猛地后退一步,隐入床榻旁更深的阴影里。 逆着微弱的光,他只能勉强辨认出一点点嫩柳色的衣角,像春日枝头新绽的叶芽,在昏暗中一闪而逝。 是谁? 郭芙?! 这个念头如同一道冰冷的电流,瞬间击穿了弥漫的昏沉高热!怎么可能?她怎么会在这里?她来看他笑话吗?还是黄蓉让她来确认自己有没有死透?
一股混杂着被窥破狼狈的强烈羞耻和更深沉屈辱的火焰,“轰”地一下从心底炸开!比身体的高热更猛烈十倍! “滚……”他用尽肺腑里残留的最后力气,从烧灼撕裂的喉咙里挤出一个破碎嘶哑的音节,带着浓烈的恨意和排斥,像受伤野兽濒死的咆哮。他猛地抓紧了手中那块带来凉意的石头,仿佛抓住了对抗这不速之客的唯一武器,指甲深深掐进石面那粗糙的纹理里。
那模糊的嫩柳色身影似乎被这声充满戾气的驱逐狠狠刺中了,骤然一僵。昏暗中,杨过混乱的视线似乎捕捉到一点极细微的颤动——像是对方紧紧咬住了下唇?随即,那身影如同被无形的鞭子抽打,猛地转过身,逃也似的冲向紧闭的门扉。门轴发出“吱呀”一声轻响,带着点慌乱,又被门外更加猛烈的风涛声瞬间吞噬。那点嫩柳色,彻底消失在门缝透进来的、更加浓稠的黑暗里。
人去影空。 只有那狂暴的海风依旧不知疲倦地撕扯着窗棂,发出呜呜的低咽。 杨过像耗尽了所有力气,整个人重新重重地跌回硬板床上,急促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深处尖锐的疼痛。冷汗再次浸透了他额角的碎发。掌心却传来那异物坚硬冰凉的触感,如此清晰,不容忽视。
他艰难地、颤抖着抬起那只手,凑到眼前。 油灯那点微弱的、摇曳不定的光,吝啬地照亮了他的掌心。
一块暗青色的石头。 形状不甚规则,大约半个孩童拳头大小。表面坑洼不平,带着海水冲刷和礁石撞击留下的沧桑痕迹。颜色是沉郁的暗青,质地却有些奇怪,并非普通岩石的粗粝,反而在微弱的光线下,显露出一丝温润内敛的光泽。最为奇异的是,在一些凹陷的纹路里,附着着细小的、近乎透明的白色结晶,如同凝结的盐霜,又像是某种凝固的泪痕。是他前几日在海边礁石缝里拾得的“玩物”。
方才,就是它被塞进了自己滚烫的手心。
杨过死死盯着这块石头,眼神复杂变幻。混乱的意识被这冰冷的实体暂时拽离了翻腾的噩梦。是郭芙?真的是她塞进来的?为什么? 嘲笑?怜悯?还是……别的什么他无法理解的情绪? “己所不欲……”黄蓉那平静的话语鬼魅般再次浮现脑海。 “滚……”他方才那声充满恨意的嘶吼似乎还在耳畔回响。 掌心那块石头冰冷依旧,似乎正在缓慢地汲取他掌心的灼热。那细小的白色结晶,在昏黄的灯光下,闪着微弱而奇异的光。它们像极了……泪痕。 一股难以言喻的烦躁和更深的迷茫,如同窗外漆黑的潮水,再次汹涌地漫过心头。他猛地将那块冰冷的石头死死攥紧,仿佛要将它嵌入骨血,又像是要借此抵御某种更深的寒冷。喉咙里的灼痛感再次翻涌上来,比刚才更加猛烈。他痛苦地蜷缩起来,将额头抵在冰冷坚硬、带着咸腥潮气的床板上,闭上了刺痛的眼睛。
昏沉再度袭来,破碎的梦境却换了模样:不再是冰冷的海水和鄙夷的目光,而是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只有掌心那块带着奇异结晶的暗青色石头,散发着微弱却冰冷的光。一个模糊的、穿着嫩柳色衣衫的身影,在遥远的光晕边缘一闪而过,留下一点几乎看不见的水光。海浪的咆哮声,变得更加沉闷而沉重,仿佛从地底深处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