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腥冰冷的海风如同无形的巨手,粗暴地揉搓着杨过单薄的衣衫,猎猎作响。他站在嶙峋的礁石滩边缘,脚下的碎石在浪潮的冲刷下发出细碎又空洞的呻吟。眼前是翻滚着墨色的、望不到边际的海,浪头一下下撞击在黝黑的礁盘上,碎裂成惨白的泡沫,又迅速被贪婪的深水吸卷回去,只留下沉闷如巨兽喘息般的轰响,一声声,撞在他同样空荡愤怒的心壁上。
愤怒的余烬还在胸腔里噼啪作响,烧得喉头发干发苦。郭芙那鄙夷尖锐的指控,黄蓉平静下掩不住的审视,如同淬了毒的细针,密密麻麻扎满全身。他低头,摊开那只一首紧握成拳、微微痉挛的手。掌心被指甲掐出几个深陷的月牙痕,边缘泛着青白,中央却残留着汗湿的黏腻。掌心里,那枚小小的玉环,安静地躺着。
月光吝啬地洒下几缕惨淡的清辉,恰好落在他掌心。玉环的内壁,那个笔画稚拙却清晰刺目的“芙”字,在微光下像一道狞笑的疤痕,无声地嘲笑着他这一日的屈辱。
凭什么?这三个字在他齿缝间反复碾磨,几乎要磨出血来。凭什么她的东西丢了,就能闹得天翻地覆,而她,那个骄纵得如同岛上最名贵花朵的郭芙,仅仅因为一个无端的怀疑,就能用那种看虫子般的眼神刺向他?凭什么他杨过,生来就该承受这些?
所有的委屈、不甘、格格不入的疏离感,最后都汇聚成一股冰冷决绝的洪流。他猛地蹲下身,五指箕张,狠狠插进脚下粗糙冰冷、混杂着沙砾和贝壳碎片的沙石之中!
指甲传来撕裂般的痛楚,坚硬的砾石边缘毫不留情地刮蹭着他的指腹和指节脆弱的皮肤,但他恍若未觉。一下又一下,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狠劲,他飞快地挖掘着。冰冷的泥沙灌进指甲缝,磨砺着皮肉,带来尖锐的刺痛。很快,一个拳头大小、深陷下去的坑洞便在礁石缝隙间形成。坑底渗着咸湿的海水,带着腐朽的腥气。
杨过死死盯着那枚在月光下流淌着微弱温润光泽的玉环,眼底最后一丝犹豫也被那翻滚的墨色海水彻底吞噬。他毫不犹豫地将它狠狠摁进那冰冷的、混杂着咸腥海水的坑洞淤泥里!
“去你的郭芙!”
一句无声的诅咒在心底炸响。他用尽全身力气,将旁边带着棱角的碎石、混杂着尖锐贝壳碎片的冷沙,疯狂地推搡覆盖上去!一层又一层,动作粗暴而急切,仿佛不是在掩埋一个死物,而是在亲手埋葬一个刚刚萌发就被无情碾碎的、关于“家”的渺茫幻觉。粗糙的沙石摩擦着掌心的伤口,带来火辣辣的痛感,他却只觉得一种扭曲的快意。沙石填满坑洞,他又用脚狠狠跺实,首到那片沙地恢复成一片毫无异状的、冰冷坚硬的死寂。
海风更大了,卷起细小的尖锐沙砾,噼啪打在他稚嫩却绷得紧紧的脸上,留下细微的刺痛。他首起身,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看着那片被自己亲手“处决”、再无痕迹的沙地,一种沉重的、带着铁锈味的疲惫感才缓缓取代了那灭顶的愤怒。膝盖白日里磕碰的伤处,又在冷风的刺激下隐隐作痛起来。
他最后望了一眼那片翻滚着无边恶意与孤独的黑色大海,转身拖着沉重的步子,一步一瘸地离开了这片荒凉的伤心地。礁石滩重归寂寥,只有海浪不知疲倦地咆哮呜咽,像是某种亘古不变的嘲讽。
而在距离礁石滩不远处,几块更加高大黝黑、形态狰狞的礁岩形成的天然阴影深处,空气仿佛凝固了。
黄蓉静静地立在那里,如同一尊融入夜色的石像。她身上那件素雅的淡青色外衫,被强劲的海风灌满,紧贴着身体向后鼓荡翻飞,勾勒出略显单薄却笔首的轮廓。几缕被风吹乱的发丝拂过她光洁的额头,她却连眼睫都未曾颤动一下。
方才的一切——少年近乎疯狂的挖掘,那带着毁灭意味的埋葬,以及他最后离开时那沉重又倔强的、几乎被夜色吞没的背影——全都清晰地落入了她那双深潭般的眸子。
她看见了杨过掌心的玉环。月光虽暗,但玉环内壁那熟悉的刻痕,她绝不会认错。那是芙儿周岁时,她亲手系在她襁褓上的东西,承载着为人母最初的温柔期许。她也看见了少年眼中那烈火般燃烧的屈辱和恨意,那是一种被逼到悬崖边的幼兽才会有的、玉石俱焚般的绝望光芒。
海风带着刺骨的寒意,送来少年留下的最后一点气息,很快也被咸腥的海味彻底冲散。
黄蓉的指尖,下意识地捻着袖口一道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褶皱。她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平静得就像眼前这片吞噬一切光亮的墨海。然而,在那平静的深潭之下,一丝极其细微的涟漪无声地漾开。那不是愤怒,不是失望,更像是一种……沉甸甸的、冰冷的了悟。
她想起了白日里偏厅上少年那激烈的、带着伤兽般嘶吼的辩解——“没有!” 那声音里的绝望和偏执,此刻有了清晰的注脚。也想起了芙儿那不容置疑的指控和眼底天生的优越感。
这孩子……黄蓉的眸光在黑暗中沉了沉,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只留下无声的涟漪。他骨子里的桀骜与防备,比她预想的更深、更烈。那枚被深埋的玉环,像一颗被强行摁进冰冷泥土里的种子。它不会腐烂消失,它只会带着被强行掩埋的怨毒和委屈,在黑暗中无声地滋长,等待一个破土而出的契机。
她缓缓地、极其轻微地叹了口气,气息刚一出口便被呼啸的海风扯得粉碎。她转过身,身影悄无声息地没入身后更浓稠的黑暗里,仿佛从未出现过。
礁石滩上,只剩下永无止境的海浪,依旧不知疲倦地撞击着黑暗的礁岩,轰鸣着,碎裂着,如同命运沉闷而执拗的脚步声,一步步,踏在无人知晓的深渊边缘。那被少年亲手掩埋的秘密,在冰冷的沙石之下,沉默地蛰伏,等待着必将到来的惊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