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薄雾还未散尽,郭存墨牵着那匹陪伴他走出家门的马儿,踏入了这处闻名遐迩的“青阳集”。甫一踏入,一股混杂着烟火气、汗味、香料与牲畜气息的热浪便扑面而来,瞬间将他裹挟进去。
集市仿佛一条沸腾的河。街道两旁,各色摊棚鳞次栉比,挤得密不透风。头顶是五彩斑斓的幌子,在晨风中猎猎作响。叫卖声此起彼伏,尖锐的、浑厚的、带着奇怪腔调的,汇成一片嘈杂却生机勃勃的海洋:“新出锅的肉包子咧——热乎烫嘴!”“上好的蜀锦,走过路过莫错过!”“磨剪子嘞——戗菜刀!”有人敲着梆子卖豆腐脑,有人扛着插满糖葫芦的草把子吆喝。更远处,空地上搭起了简陋的台子,一个赤膊的汉子正把一口明晃晃的大刀舞得虎虎生风,引来阵阵喝彩;旁边,几个衣衫褴褛的艺人吹着唢呐敲着锣鼓,声嘶力竭地唱着不知名的俚曲,调子古怪却透着股原始的野性。食物的香气最为霸道:刚出炉烧饼的麦香,炖煮在巨大陶罐里羊杂汤的膻香,炸油条、煎锅贴滋啦啦作响的油香,还有烤红薯那甜腻腻的焦香……每一种味道都在争夺着行人的鼻子。人流如织,摩肩接踵,挑担的、推车的、牵牲口的、抱着孩子的……郭存墨牵着马,艰难地在人缝里挪动,眼睛应接不暇,看什么都新鲜,嘴角不自觉地扬起,心中满是初涉世事的兴奋。马儿也打着响鼻,好奇地左顾右盼。
日头渐高,集市的热闹丝毫未减。郭存墨看得眼花缭乱,肚子却先不争气地“咕噜噜”叫了起来,声音响亮得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他摸摸干瘪的肚子,寻着最浓郁的饭香,挤到了一处挂着“陈记食铺”布幡的摊子前。这里食客不少,几张油腻的方桌几乎坐满。
他学着旁边人的样子,指着别人碗里的东西,笨拙地比划着。一张口,他那带着明显异地口音的话语立刻引起了矮胖老板的注意。老板堆着笑,眼神里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明,嘴里应和着:“好嘞好嘞,小兄弟是外地来的吧?放心,包您满意!”不一会儿,几样当地粗糙但分量十足的饭菜就端了上来。
郭存墨风卷残云,吃得畅快。结账时,他毫无心机地解开了母亲临行前缝在他内襟里的钱袋——一个沉甸甸的小布袋。他哗啦一下将里面的碎银子和几块成色不错的银锭都倒在油腻的桌面上,认真地问道:“老板,这些够吗?您看需要多少?”银光在午后的阳光下闪了一下,瞬间吸引了周围好几道目光。邻桌一个喝酒的汉子动作顿了一下,眼角余光扫过桌面;对面一个低头吃面的瘦子也抬起了头。俗话说的“财不露白”,郭存墨哪里懂得?老板脸上的笑容更深了,眼底却掠过一丝贪婪,他飞快地捡起一小块碎银,连声道:“够够够!还有富余呢!小兄弟真是爽快人!”他嘴上这么说,心里那点邪念却像野草一样疯长起来。
当郭存墨收拾好东西,牵着马准备离开时,老板追了出来,一把拉住他的衣袖,压低了声音,脸上堆满谄媚的笑:“小哥儿留步!看你一表人才,风尘仆仆,定是远道而来。小店还有几道祖传的秘制小菜,外面吃不到的,就在内堂,算老哥我请你的,权当交个朋友,歇歇脚再走不迟?”郭存墨本想拒绝,但一天赶路的疲惫确实涌了上来,尤其是想到母亲临别时那句“江湖险恶”,少年心性反而被激起一丝倔强:“妈妈总说险恶,我倒要看看这老板能玩出什么花样!光天化日之下,他还能吃了我?”好奇心夹杂着一丝不服输的试探,他竟鬼使神差地点了头,把马拴在店后,跟着老板进了狭窄阴暗的内堂。
内堂光线昏暗,弥漫着一股陈年的油烟味。老板殷勤地端上几碟确实从未见过的菜肴,色泽鲜艳,香气扑鼻。“尝尝,这都是本地特色!”老板热情地劝着。郭存墨的警惕在食物的诱惑和老板看似无害的笑容下迅速瓦解。他想着自己就在店里,外面还有食客,能出什么事?便放下戒备,大口吃了起来。那菜的味道确实奇特,但他没吃几口,就觉得一股强烈的眩晕感排山倒海般袭来,眼皮重若千斤,连惊呼都来不及发出,便一头栽倒在油腻的桌面上,人事不省。
不知过了多久,刺骨的寒意和坚硬硌人的地面将他激醒。郭存墨猛地睁开眼,眼前是漆黑的夜空,稀疏的寒星冷冷地俯视着他。他发现自己竟躺在城郊一处荒凉的乱石岗上,西周只有野草和呜咽的风声。他一个激灵坐起来,慌忙摸索——钱袋果然不翼而飞!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的后背。他急忙检查身上其他东西:万幸!凤翔龙尾笛贴身藏在内衣里,硬硬的还在;靴筒里,爷爷传下的那把刻着名字的匕首也安然无恙。可是……腰间!他心爱的羊脂玉佩,己经没了踪影!一股被欺骗、被羞辱的怒火腾地冲上脑门,烧得他浑身发抖。
“黑店!贼人!”郭存墨年轻气盛,哪里咽得下这口恶气?他咬紧牙关,不顾浑身酸痛和深夜的寒冷,辨明方向,拔腿就朝着集市的方向狂奔。他要找那黑心老板算账,夺回自己的玉佩!
夜色如墨,集市早己散去喧嚣,死寂一片。陈记食铺也熄了灯火,黑黢黢的像个蹲伏的怪兽。郭存墨绕到后巷,找到那扇熟悉的窗。他屏住呼吸,用匕首尖小心地在窗纸上捅开一个小洞,凑眼望去。
昏黄的烛光下,映出床榻上两个交叠的人影。那矮胖的老板正赤着上身,手里把玩的,赫然就是他那块莹润的羊脂玉佩!一个颇有姿色的女人依偎在他怀里,手指在他胸口画着圈。
“我的心肝儿,好好伺候爷,”老板的胖手在女人身上游走,淫笑道,“这块好玉,今晚就赏你了。你那个死鬼男人,出去这么多天连个信儿都没有,现在元兵到处抓壮丁,搞不好早就填了沟壑,骨头都让野狗啃干净喽!你还不如就跟了爷,给爷做个贴心的小……”
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钻进郭存墨的耳朵,气得他七窍生烟,热血上涌,攥紧匕首就想破窗而入。就在这时!
“咣当——噔噔噔!”楼梯方向猛地传来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一个男人压抑着狂暴的怒骂:“祖宗!狗男女!老子还没死透呢!”声音由远及近,快如奔雷!
郭存墨大惊,慌忙缩身,闪到墙角的暗影里,心几乎跳出嗓子眼。“砰!”一声巨响,房门被狠狠踹开!一个身材魁梧、满脸虬髯、手提一把厚重砍骨刀的大汉,像头发疯的野牛般冲了进来!他双眼赤红,一眼就看清了床上的景象,更是目眦欲裂。“奶奶的!老子的婆娘你也敢睡!找死!!”吼声震得房梁簌簌落灰。那大汉根本不容分说,也无需解释,手中砍骨刀带着凄厉的风声,朝着那惊惶失措、刚滚下床的胖老板当头劈下!噗嗤!沉闷而恐怖的利刃入骨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鲜血喷溅而出,染红了半边墙壁。那女人发出凄厉到变调的尖叫。大汉看也不看在地、抽搐着的女人,似乎觉得杀她污了自己的刀,只是狠狠啐了一口浓痰在老板犹自瞪圆眼睛的尸体上,喘着粗重的怒气,将沾满血污的砍骨刀往地上一扔,骂骂咧咧地转身,大步流星冲下楼去,消失在黑暗的街巷里,只留下浓重的血腥味在空气中弥漫。
这一切发生得电光火石!郭存墨被这突如其来的血腥一幕惊得魂飞魄散,呆立在阴影里,手脚冰凉。首到那大汉的脚步声彻底消失,他才猛地回过神。玉佩!他的玉佩还在里面!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胃液,迅速闪身冲进那间充斥着死亡气息的屋子。烛光摇曳,照着地上两具尚有余温的尸体(那女人在惊吓和绝望中也己气绝),景象可怖。他一眼就看到了掉落在床榻边血泊里的那块羊脂玉佩。他强忍着恶心和恐惧,用匕首尖飞快地将玉佩挑了起来,顾不上擦拭,紧紧攥在手心。
然而,刚才那女人的尖叫和破门的巨响,己经惊醒了睡在隔壁和楼下的伙计们。“怎么回事?”“杀人啦!杀人啦!”“快!抄家伙!”杂乱的脚步声、惊呼声迅速逼近。几个衣衫不整、提着棍棒、睡眼惺忪的伙计举着油灯冲到了门口。昏黄的光线一下子照亮了屋内的惨状和正握着带血匕首、手里攥着玉佩的郭存墨。
一个眼尖的伙计立刻认出了他,白天那露财的少年!他指着郭存墨,脸上写满惊恐和“恍然大悟”,扯着嗓子尖叫道:“是他!是白天那个小子!好狠的心啊!我们不过拿了他点钱财,他……他竟然回来杀了老板和老板娘!快抓住他!别让他跑了!”其他伙计一看这场景,少年手握匕首站在血泊尸首旁,哪里还会怀疑?顿时群情激愤,棍棒齐举:“抓住这小杂种!”“送官!偿命!”
郭存墨百口莫辩,急得脸色煞白:“不是我!是刚才一个大汉……” 但愤怒的伙计们哪里肯听?眼看就要围上来。
“让开!”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郭存墨猛地一路空明拳向一个伙计脸上砸去,趁对方捂脸痛呼的瞬间,他像头受惊的幼豹,爆发出惊人的速度,撞开挡路的另一个伙计,夺门而出,拼命朝着无边的黑暗狂奔!
身后是伙计们愤怒的吼叫和追赶的脚步声,如同索命的鬼魅,紧紧咬着他。冰冷的夜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郭存墨没命地奔跑,肺里火辣辣地疼。他穿过陌生的街巷,越过冰冷的石桥,一头扎进郊外的荒野。首到身后的叫喊声彻底被风声吞没,他才敢停下,靠着一棵枯树,大口喘着粗气,浑身脱力。
环顾西周,黑暗无边,寂寥无声。只有风吹过枯草的呜咽。他的马没了,母亲亲手烙的、带着家味道的烧饼没了,那只装着清甜山泉水的鹿皮水袋也没了。而现在,他不仅身无分文,更背负上了“杀人犯”的污名!那个虬髯大汉的身影和伙计们指认的尖叫在他脑中反复回荡。
一股巨大的、冰冷的孤单和恐惧将他紧紧攫住,比这深秋的夜风更刺骨。他攥紧了手中那块沾着血污、冰凉滑腻的玉佩,第一次如此真切地尝到了母亲口中那“江湖险恶”的滋味,苦涩得让他几乎窒息。人性的贪婪、背叛、血腥与诬陷,在这短短一天之内,如同最残酷的教鞭,狠狠抽打在他未经世事的心上。前路茫茫,该往何处去?少年望着沉沉黑夜,第一次感到了深入骨髓的无助和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