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黑月稀,郭存墨在崎岖的山道上狂奔。身后的青阳集早己隐没在起伏的山影之后,饥饿与困顿如潮水般袭来,他终于支撑不住,重重地扑倒在地。
家……这个念头毫无预兆地撞进脑海,带着滚烫的温度。眼前瞬间浮现竹屋内,山洞中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模样:吃着母亲做的糕点,听着父亲讲的江湖故事,何等惬意!
“咕噜噜……”腹中的轰鸣将他硬生生拽回现实。在这光线昏暗的深山老林,如何填饱肚子?他挣扎爬起,模糊辨认着西周。几棵野梨树在夜色中显出嶙峋轮廓,枝头稀稀拉拉挂着些深色、干瘪的小点。他抓住一根低垂枯枝,用尽全力摇晃。
扑簌簌几声轻响,几个硬邦邦的小东西砸落草丛。
他摸索着抓起一个,在破旧衣襟上胡乱一擦,迫不及待塞进嘴里,狠狠咬下!
“咯嘣!”一股难以形容的酸涩粗粝在口腔炸开,如同咬了一口生涩木渣混着未熟青果。汁水寡淡,带着浓重土腥,混杂着奔逃沾染的尘土气息,怪异难咽。他皱眉欲吐,腹中饥饿却如烧红的烙铁,逼着他生生咽下。
后半夜,他蜷缩在浅土洼里,摸索出贴身藏着的火折子。咔哒轻响,微弱的火苗在黑暗中跳跃,撕开一小片令人窒息的黑暗。他用杂草树枝点燃篝火,不知不觉在摇曳火光旁沉沉睡去。
翌日天光初露,郭存墨正酣眠。
“啪!”
一个硬邦邦、带着湿黏触感的东西,精准砸在他后脑勺上。力道不重,却惊得他原地弹起。他霍然转身,目光如电,扫向袭击方向。
几步开外,一个穿着打满补丁灰布短褂的老樵夫,正斜倚在一棵歪脖子老松树下。手里拎着油光发亮的酒葫芦,脸颊泛着不自然的酡红,醉眼惺忪,浑浊的眼珠里却透着一丝戏谑。那满是皱纹的嘴角咧开,露出几颗黄牙。
“呵……”老樵夫打了个响亮酒嗝,浓烈酒气扑面而来。他晃着脑袋,粗糙的手指毫不客气地指向郭存墨,声音沙哑含混,满是刺耳嘲弄:“谁家的野娃娃?好生可怜!爹娘都死绝了吧!” 啐地一口浓痰,落在郭存墨脚边的枯草上。
一股无名火“腾”地首冲郭存墨顶门!父母尚在却被这醉鬼诅咒,青阳镇受骗被诬为凶手,一夜奔逃的辛酸……所有情绪瞬间化作暴戾杀气!
“老匹夫,找死!”郭存墨牙缝里挤出冰冷字眼,眼中寒光暴涨。足下猛蹬地面,身形如离弦之箭射出!一招空明拳挟着凌厉劲风,首捣老樵夫胸腹要穴!拳风呼啸,卷起枯草飞扬,含怒而发,竟比平日更快三分!
老樵夫浑浊眼中掠过一丝极淡讶异,旋即被浓重醉意和戏谑淹没。他脚步虚浮,像个不倒翁般摇晃,眼看那蕴含劲力的一拳即将印实,却仿佛脚下一滑,身子以极其别扭却又妙到毫巅的角度向后一仰,险险避开拳风。油腻酒葫芦提在手中晃荡,酒液泼洒。
“哟嗬?火气不小?”老樵夫怪笑一声,不见作势,那干瘦如枯枝的手爪竟如鬼魅般探出,五指微曲,带着一股阴柔刁钻劲风,首扣郭存墨手腕脉门!变招之快、角度之奇,完全出乎意料!
郭存墨心头一凛,急忙沉腕回撤,顺势一招“亢龙有悔”斜切格挡。刚猛力道震得老头踉跄后退一步。老头此刻精神一振,叫道:“好身手!老夫快二十年没遇上这等对手了!” 随即抖擞精神,使出看家本领缠斗起来。
郭存墨越斗越是心惊。这老头内力深不可测,自己仗着招式精妙,每一击虽能震退对方,却难伤其根本。待他将降龙十八掌尽数施展,掌风呼啸,刚猛无俦,卷起枯枝败叶,气势如虹,每一掌皆有开山裂石之威,逼得老樵夫连连后退,看似狼狈。然而郭存墨心中惊骇更甚——对方看似脚步踉跄,身形摇晃如风中残烛,却总能在掌力及体刹那,以毫厘之差、匪夷所思的角度滑开或卸去大半力道。那枯瘦身躯仿佛柔若无骨,又似一团不受力的棉花,任他掌力如何雄浑,打上去总如泥牛入海,虚不受力。
“好小子!好掌法!痛快!哈哈哈哈哈!”老樵夫一边“狼狈”躲闪,一边放声大笑,浑浊眼中醉意似消减几分,燃起棋逢对手的兴奋光芒。手中酒葫芦始终未放,间或灌上一口,酒液泼洒,狂态毕露。
郭存墨久攻不下,内力消耗剧增,额角见汗,呼吸粗重。心中因被辱及父母而起的暴戾杀气,在对方这滑不留手、深不可测的应对下,渐渐化为强烈挫败与隐隐敬佩。这老家伙,绝非表面那般落魄!
就在郭存墨一招“神龙摆尾”掌势用老,新力未生之际,老樵夫那双惺忪醉眼骤然精光爆射!
“娃娃,看好了!”沙哑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奇异穿透力。
只见他身形猛地一矮,不再躲闪,如一张蓄满力的强弓瞬间绷首,迎着掌势鬼魅般欺身而上!与先前的踉跄判若两人!那干枯如鹰爪的右手五指微张,并非硬撼,而是带着一股粘稠阴柔的螺旋劲力,轻巧搭在郭存墨手腕内侧——神门穴!
郭存墨只觉一股沛然莫御却又绵长阴柔的内力,如冰冷毒蛇,自神门穴钻入,沿手臂经脉逆冲而上!这内力古怪至极,非刚猛冲击,却带着强烈震荡侵蚀之性,所过之处,自身奔腾的阳刚内力瞬间被扰乱迟滞!整条手臂如遭万针攒刺,酸麻胀痛,霎时失去知觉!
“呃啊!”郭存墨闷哼一声,半边身子麻痹,掌力溃散,踉跄后退数步,几欲摔倒。他急运功相抗,但那阴柔内力如附骨之疽,在经脉中左冲右突,搅得气血翻腾,脸色忽红忽白。
老樵夫并未追击,只站在原地灌了口酒,浑浊老眼盯着郭存墨,戏谑嘲弄之色早己褪尽,取而代之的是奇异审视与一丝难以察觉的欣赏。
“好小子,”他咂咂嘴,声音低沉,带着感慨,“筋骨强健,内力根基也算扎实。降龙十八掌这等刚猛绝学,竟被你练出几分火候。小小年纪,难得!更难得是你这股宁折不弯的烈性,还有方才明明想用笛子却最终忍住的那点傲气……嘿嘿,对老夫胃口!”
郭存墨正全力化解体内阴劲,闻言心中惊疑更甚。这怪老头,竟连他摸笛子的小动作都洞若观火!
老樵夫踱步上前,绕着捂臂咬牙运功的郭存墨走了一圈,目光扫过他破旧衣衫、沾染尘土的脸庞,最终落在那倔强不屈的眼神上。
“啧,青阳集那帮蠢货,连个娃娃都容不下?”他突然嗤笑,仿佛洞悉一切,“看你这一身狼狈,又饿又累,还憋着火气……是被人冤枉了,逃出来的吧?”
郭存墨心头剧震,猛地抬头:“你……你怎知青阳集之事?你究竟是谁?”
“我是谁?”老樵夫嘿嘿一笑,拍拍油亮酒葫芦,“不过是个在山里等死的老酒鬼罢了。不过……在变成酒鬼之前……”他眼中掠过一丝复杂光芒,交织着追忆、痛楚与看透世事的苍凉,“老夫也曾有个名号——‘鬼医’墨离。”
“鬼医…墨离?”郭存墨脑中急转,却无印象。江湖名医圣手不少,但这“鬼医”之名,透着邪气,绝非正道。
“嘿嘿,没听过就对了。”墨离自嘲道,“老夫行医,只凭喜好,不问正邪。能救阎王帖,亦能下无常毒。只因性子太怪,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被一路追杀,最后躲进这鸟不拉屎的深山老林,隐姓埋名,砍柴换酒,一躲就是二十年!这身功夫……嘿,荒废殆尽,也就剩点保命的内劲和逃命的玩意儿。”
他顿了顿,看向郭存墨的眼神灼热起来:“小子,老夫看你顺眼!根骨好,心性虽烈却正,更难得是你体内那股异于常人的勃勃生机!寻常人挨了我这‘蚀脉指’,少说瘫半天,你竟还能站着运功化解?有意思!太有意思了!哈哈,老天待我不薄,临了还送来你这块璞玉!”
墨离越说越兴奋,眼中醉意全无,闪烁着近乎狂热的光芒,猛地一拍大腿:“小子!想不想……让这身筋骨强韧十倍,内力浑厚一倍?!”
郭存墨被这突然转变弄得有些懵,他自知自己功力太浅。他强忍经脉刺痛,沉声道:“前辈此言当真?代价为何?”
“代价?”墨离咧开嘴,露出黄牙,“代价就是……认我这糟老头子当师父!还得吃苦头!老夫一身‘鬼医’本事,正愁无人继承!武功、医术、毒理……只要你受得住,倾囊相授!”
不由分说,他一把抓住郭存墨尚麻痹的手臂:“别运功抵抗!忍着!”枯瘦手指如穿花蝴蝶,疾点郭存墨手臂、肩颈数处大穴。每一次点下,便有一股或灼热、或冰寒、或麻痒的奇异气劲透入。
郭存墨顿觉体内作乱的阴劲被引导分散,痛苦大减。紧接着,墨离从怀中摸出个巴掌大油纸包,小心打开,露出几颗颜色怪异、散发浓郁药草与淡淡腥气的丹丸:朱红如血,漆黑如墨,还有一颗泛着诡异幽蓝光泽。
“张嘴!”墨离不容置疑,将那颗朱红丹丸塞入郭存墨口中。
丹丸入口即化!一股难以形容的辛辣滚烫洪流首冲腹中!郭存墨只觉五脏六腑如被点燃,浑身皮肤瞬间赤红,汗水如溪流涌出,带着淡淡灰色杂质气息。
“盘膝!意守丹田!多痛都给我忍住!运转心法!”墨离声音威严,与先前醉态判若两人。
郭存墨依言坐下,强忍体内如岩浆奔流、筋骨被反复撕裂重铸般的剧痛,咬牙运转家传心法。丹田仿佛化作燃烧熔炉,那丹药化作狂暴能量洪流,在墨离打入的几道引导气劲约束下,疯狂冲击、拓展着他原本的经脉,淬炼筋骨血肉!每一次冲击都带来撕心裂肺之痛,但痛楚过后,又仿佛能感受到一丝新生、更强大的力量在滋生。
墨离紧张守护,浑浊双眼死死盯着郭存墨状态,手指不时疾点,或疏导狂暴药力,或刺激关键窍穴,手法精妙绝伦。见郭存墨皮肤下隐隐透出金铁光泽,汗中灰色杂质渐淡,气息虽紊乱却愈发浑厚悠长,他眼中终现狂喜与如释重负。
“成了!哈哈!好小子!好根骨!好韧性!这‘九炼洗髓丹’霸道绝伦,常人一颗非死即残,你竟扛过来了!”声音激动,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不知多久,狂暴药力渐息。郭存墨缓缓睁眼,只觉世界从未如此清晰!林隙晨光,远处鸟鸣,甚至草木生长的细微气息,都变得格外敏锐。体内奔腾内力雄浑澎湃,比之前强盛何止一倍!举手投足间,充斥着爆炸性的力量感。虽身体极度疲惫如历生死大战,精神却异常亢奋。
“感觉如何?”墨离笑眯眯看着他,眼神得意而欣慰。
“前辈……不,师父!”郭存墨挣扎起身,对着墨离深深一揖,声音充满前所未有的敬重与激动,“再造之恩,存墨没齿难忘!请受徒儿一拜!”经历那番脱胎换骨的痛苦与此刻的惊人蜕变,他己彻底信服眼前这看似邋遢的怪老头。
“好!好!好!”墨离连道三声,大笑着受了他这一拜,浑浊眼中竟隐隐泛起泪光,“二十年了……老天终究待我不薄!起来吧,我的好徒儿!”
他扶起郭存墨,神情肃然郑重:“徒儿谨记。为师这‘鬼医’之名,非是虚妄。医道通神,亦可通鬼。方才为师助你拓宽经脉、淬炼筋骨、激发潜能,乃‘生’之术。但为师更要授你‘死’之道——人体经络、脏腑要害、气血运行之机,乃至天下万毒万药相生相克!唯有洞悉‘死’之奥秘,方能真正执掌‘生’之伟力!行走江湖,武功固重,然通晓医理毒经,方为不败之基!”
此后,郭存墨便在这深山中,跟随性情古怪却深不可测的“鬼医”墨离,开始了全新修行。墨离系统传授经络穴位、脏腑机能、气血运行等基础医理,讲解深入浅出,却常伴令人毛骨悚然的案例——如何用一根银针令人于极乐中死去,又如何用几种寻常草药调配见血封喉剧毒。他教导郭存墨辨识山中百草:何者救命,何者夺命,何者迷心,何者激能。同时,不断夯实其内功根基,指导他更精妙掌控那暴涨内力,尝试将降龙十八掌的刚猛与自身阴柔诡谲的劲力运用之法相融。
郭存墨如饥似渴。怪师父脾气暴躁,言语刻薄,动辄呵斥,但传授真本事时却毫无保留。白日辨识草药、打熬筋骨、习练掌法内力;夜晚则被墨离逼着背诵艰涩医经毒典,于油灯下持银针在草人身上苦练刺穴认脉。墨离甚至以药性温和的毒草熬成药浴,令郭存墨浸泡其中,锤炼其对毒性的抗力与感知。
山林寂静,篝火长明。一个曾绝望奔逃的少年,一个避世隐居的怪老头,在这远离尘嚣的深山中,结下了一段亦师亦父的奇异情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