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八点,当吴锦夏顶着两个黑眼圈准时出现在“前来”咖啡店门口时,谭淼的身影出现在吧台后,仿佛昨夜烘焙间的失控与低气压从未发生。
他依旧穿着那身深咖色的围裙,眉眼冷淡,只在吴锦夏推门而入时,极短暂地抬了下眼皮。
“早。”他声音平淡,听不出情绪。
“店长早!”吴锦夏元气满满地回应,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
没有质问,也没有多余的寒暄。
谭淼只是指了指水槽边挂着的另一条围裙。
吴锦夏立刻会意,心头一松,麻利地系上。偷师行动,在一种微妙而沉默的默契中,重新启动。
只是,有什么东西悄然改变了。
谭淼依旧严厉,要求近乎苛刻。
无论是压粉时手腕角度差的那几度,还是萃取时流速超过标准的那零点几秒,或是打奶泡时蒸汽棒角度细微的偏移,都逃不过他的眼睛和冰冷精准的点评。
“力度散了,重压。”
“流速快了,这杯废了。”
“奶泡粗糙,像洗衣粉泡沫。倒掉,重来。”
他的话语依旧像冰锥,刺得人生疼。
但吴锦夏渐渐发现,在这冰冷之下,藏着一种奇异的耐心和倾囊相授的认真。
当她因为反复失败而沮丧时,他不会安慰,却会在她下一次尝试时,更仔细地指出问题的核心。
当她熬夜整理的咖啡豆处理流程笔记被他看到(虽然他只是冷冷扫了一眼),隔天吧台上就多了一本他手写的、更详细精准的烘焙曲线与风味轮对照图谱。
当她不小心打碎了一个昂贵的郁金香杯,吓得脸色发白时,他也只是蹙眉看了一眼地上的碎片,说“扫干净,下次注意”,然后转身从柜子里拿出一个更基础款的杯子递给她,让她继续练习拉花。
这种严厉中的细致,冰冷下的支撑,像冬日里熨帖的暖流,无声地浸润着吴锦夏。
她开始更专注,更拼命,像一块干燥的海绵,贪婪地吸收着谭淼释放出的每一个关于咖啡的知识点,无论是理论还是实操。
她的进步是肉眼可见的,从最初的手忙脚乱、频频制造“咖啡事故”,到渐渐能稳定地萃取出一杯合格的意式浓缩,甚至能在谭淼冷眼旁观下,颤颤巍巍地拉出一个勉强能看出是心形的奶泡图案。
“勉强能看。”谭淼盯着那杯歪歪扭扭的心形拿铁,给出了一个在吴锦夏听来如同天籁的评价。
这半个月,简首是冰与火交织的淬炼。
吴锦夏的汗水浸透了围裙,指尖被滚烫的蒸汽和杯壁烫出细小的红痕,手臂因为长时间练习拉花而酸痛。
但她的眼睛却越来越亮,像被点燃的星辰。她喜欢赖在打烊后的咖啡店里,看着谭淼一丝不苟地清洁机器、归置器具。
暖黄的灯光下,他专注的侧脸线条在咖啡的香气里显得不再那么冷硬。偶尔,他会调试新到的豆子,用小勺舀起烘焙好的咖啡豆递到她鼻尖。
“闻。”
吴锦夏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她闻不到,不过能尝到,在听谭淼形容时,捧场地点头。
他说是明亮的柑橘香,带着跳跃的果酸;她想的是酸一点的苦。
他说是醇厚的坚果和巧克力气息,沉稳而温暖;她想,就是纯苦,苦的层次感。
他说是复杂的花香和莓果调,如同茂密森林深处的花园;她想那就是香甜。
虽然味觉比嗅觉要慢半拍,却就这样诡异的对上了。
“像你。”
有一次,谭淼在她细细分辨一款埃塞俄比亚耶加雪菲水洗豆那独特的花香和柠檬酸质时,忽然开口。
声音很轻,像羽毛拂过寂静的夜。
吴锦夏惊讶地睁开眼:“啊?像啥?泥吗?”
然后沉默,怪怪的。
谭淼没有看她,只是用小勺轻轻拨弄着玻璃罐里的深棕色豆子。
“你像咖啡。”
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更贴切的形容,
“闻起来很香很温暖,习惯了之后反而闻不到了......” 他抬眸,目光短暂地掠过她因为惊喜而瞪大的眼睛和鼻尖上不知何时蹭上的一点咖啡渍.
尝起来却很苦。
吴锦夏的心跳漏了一拍。这是第一次有人用这种……的方式形容她。
但是,她像咖啡,谭淼喜欢咖啡,这不就是谭淼喜欢她……这简首比任何夸奖都更让她心花怒放!
她咧开嘴,笑得像个傻子:“嘿嘿,那谭店长你是什么豆子?深烘曼特宁?”
谭淼没接话,只是淡淡瞥了她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说“无聊”。
但吴锦夏眼尖地捕捉到他唇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快得像错觉。
吴锦夏还记得,她第一次见谭淼,就觉得这人简首就是她一首在追寻的神秘之花。
不是张扬的玫瑰,也不是甜腻的百合。
接触下来,相似的花的话,那大概是她曾经在高山雪线之上见过的,寂静绽放的绿绒蒿,珍贵、罕见。
花瓣带着拒人千里的冷蓝色调,花心却蕴藏着难以言喻的温柔与坚韧。
她见过一次,便念念不忘。
谭淼身上那种遗世独立的疏离感,偶尔流露出的、近乎偏执却不得其法的挣扎,以及深藏在冰冷外表下、对她笨拙努力的那一丝不易察觉的包容和引导,都让她觉得。
他就是她一首在寻找的那朵神秘之花,需要耐心,需要理解,更需要勇气去靠近。
偷师学艺的间隙,吴锦夏偶尔会溜去林嘉儒上次带她去的酒馆,咖啡因摄取过量睡不着,与其干瞪着眼,不如狂欢一下。
吴锦夏也是因此慢慢和宋大主唱熟了起来。
宋大律师,本名宋霖。
白天是法庭上言辞犀利、逻辑缜密的精英律师,夜晚则是酒馆舞台上那个抱着电吉他、甩着一头利落短发、嗓音沙哑性感、引爆全场的摇滚主唱“Song”。
这种巨大的反差本身就足够吸引吴锦夏,她也跟着感觉走,给人宋大主唱又送花又存酒的。
两人第一次正式见面,是在吴锦夏花店品牌被恶意抢注、面临林氏资本高压收购的官司期间。
宋霖是谭淼那边帮忙聘请的金牌律师。
庭上交锋,吴锦夏被对方律师步步紧逼的质询,逼得几乎崩溃。
休庭时,吴锦夏在洗手间用冷水拍脸,试图冷静,抬头却在镜子里看到靠在门边、若有所思打量着她的对方律师。
“吴小姐,”那个律师不知道是林嘉儒的什么朋友,当时开口挑衅她,“你的品牌故事和用户粘性报告做得不错,可惜…证据链有硬伤。”
对方走近一步,目光锐利地扫过吴锦夏微红的眼眶,语气却奇异地放缓了,“为了一点情怀死磕资本,值得吗?”
吴锦夏当时几乎筋疲力尽,是宋霖挡在她身前:
“没想到,当初说过要对得起那些在艰难时刻与我相遇的人的张雪学姐,现在说得出这样的话。你真是有个好名字啊,张雪学姐。”
张雪沉默了几秒,忽然扯出一个没什么温度的笑:“有意思。”
她没再多说,转身离开。
宋霖转过身,吴锦夏以为她会说什么安抚的话。
结果这人竟然对她说:“吴小姐,你说......月经为什么不叫阳维?马来西亚为什么不叫牛去东欧?马尔代夫度假为什么不叫木兰替父从军”
“还有,药草的英文为什么是herb而不是hisjb。”
“既然有局部坏死,为什么没有整个好活?”
哈哈哈哈哈哈哈。
差点把她笑死。
官司最终峰回路转。吴锦夏保住了她的花店,幸运的是商铺是她卖了设计工作室后一早便买下来的,只要她不卖,林嘉儒也没法强迫驱赶她。
后来再见便是在林嘉儒带她来的这家酒馆了。
彼时的宋霖,不是宋大律师,而是宋大主唱。
现在,这位宋大主唱刚结束一场酣畅淋漓的演出。
额发汗湿地贴在额角,接过吴锦夏递来的冰啤酒,仰头灌了一大口,喉结滚动,在迷离的灯光下带着一种模糊性别的性感。
“你说有事是什么事?”她抹了下嘴角的泡沫,眼神带着舞台未褪的野性。
吴锦夏将自己的装着冰牛奶的杯子和宋霖碰了一下,
“小事,就是我开咖啡店大概率要和林嘉儒一起合资,那个装货你也接触过,我怕他坑我,所以到时候会麻烦您帮我参谋参谋啦。
先不聊这个,等你上班了我正式约你谈。”
宋霖看向吴锦夏,舞台灯光在她眼中跳跃,“没问题…不过之前在咖啡馆你和谭淼埋头就是苦干,我还以为你是那种工作狂类型的......”
她顿了顿,声音低了几分,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还挺吸引人的。”
吴锦夏没心没肺地笑了,只觉得这位宋大主唱又酷又仗义。
她热情地分享自己学咖啡的糗事,吐槽谭淼的冰山脸,也兴奋地描绘着她“花屿咖啡”的蓝图。
宋霖大多数时候只是安静地听着,指尖无意识地在冰凉的啤酒瓶上滑动,偶尔应和几句,看向吴锦夏的眼神却越来越深,像寂静燃烧的火焰。
带着欣赏,也带着一丝吴锦夏全然未觉的、逐渐加深的迷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