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武场的青石板被晨露浸得发滑，裴砚的银剑却快得像一道流光。
苏檀站在廊下，指尖攥着丝帕的手心里沁出薄汗——昨夜影说剑穗尾端那点金丝是后来补上的，此刻她望着他腰间晃动的穗子，能清晰看见并蒂莲纹路里那道极浅的接缝，像块疤。
“世子的剑穗真精致。”她踩着满地碎金般的晨光走过去，丝帕在指尖展开时带起一缕沉水香。
裴砚的剑势微顿，剑锋挑起的风掀起她鬓角的碎发，扫过他手背时，像片极轻的羽毛。
他望着她仰起的脸，眼尾那颗朱砂痣让他想起昨夜影呈来的半片绣帕——帕角歪歪扭扭的“雪”字，末笔的点晕开淡淡墨痕，竟与剑穗上那点金丝的弧度分毫不差。
“妾替您拭拭？”苏檀的指尖擦过剑穗，丝帕虚虚覆在银剑上，另一只手的银簪早藏在袖中。
前日她用簪尖挑松了半根系穗的丝线，此刻借着擦拭的力道轻轻一勾——
“啪”的轻响。
剑穗坠子“当啷”落在青石板上，苏檀踉跄着俯身去捡，发间步摇撞得额头生疼。
指尖触到穗尾时，她浑身一震——那点暗红不是金丝，是凝固的血，混着金线绣成的点，像滴被强行揉进锦缎里的泪。
“小姐小心。”陆铮的手及时托住她手肘，掌心的温度透过春衫渗进来。
苏檀借机将袖中半片绣帕按进他掌心，帕角的“双飞燕”针脚硌得他指腹发疼。
她垂眸低语，声线比晨雾还轻：“劳烦陆大人转交世子，就说……这针脚是白月光生前最后的笔迹。”
陆铮的指节微微发颤。
他望着她眼底跳动的光，想起三日前替裴砚整理剑穗时，那点暗红还被金线仔细盖住，此刻却随着穗子断裂暴露出来。
喉结动了动，他将帕子攥进手心：“是。”
演武场的风突然转了方向，吹得廊下的铜铃叮当响。
苏檀首起身子时，瞥见东角门处闪过一抹月白裙角——是顾蘅的丫鬟翠翘。
她攥着帕子的手紧了紧，唇角却扬起柔婉笑意：“世子的剑穗怕是该换了，这坠子磕坏了边角。”
裴砚盯着地上的剑穗，银牙几乎咬碎。
他想起白月光坠马那日，她脖颈后那道血痕，想起老侯爷说绣帕是听雪阁旧物——原来这穗子上的血，早该在七年前就被他看见。
“陆铮，跟我回房。”他弯腰拾起剑穗，指腹擦过那点暗红时，烫得像块烧红的炭。
陆铮应了声，垂在身侧的手将绣帕攥得发皱。
他能感觉到苏檀的视线黏在背上，像根细针，扎得他心口发烫——自她被顾蘅设计进府那日起，他便看出这姑娘藏在温顺底下的刺，此刻倒觉得，这刺该扎进那些藏污纳垢的人心里。
是夜，陆铮的厢房烛火未熄。
他刚将绣帕塞进妆匣最底层，窗纸便被指甲刮出细碎声响。
掀开窗，翠翘抱着个锦盒站在阴影里，鬓边的茉莉开得正盛，香得人发闷：“陆侍卫可曾见过半片绣帕？我家姑娘妆匣里少了要紧东西。”
陆铮的手在袖中握紧。
他想起苏檀说顾蘅才是当年推白月光坠马的人，想起那点暗红里浸着的冤魂，喉间突然涌起腥甜。
不等翠翘再问，他猛地扯开妆匣，抓起帕子塞进嘴里——丝绢的经纬线刮得牙龈出血，他却笑得像块淬了冰的铁：“世子说过，有些真相该醒了。”
翠翘的瞳孔骤缩。
她望着陆铮喉结滚动咽下帕子，望着他嘴角溢出的血混着茉莉香散在风里，突然明白顾蘅昨日为何捏碎了那枚金锁——原来苏檀这把刀，早就在磨了。
三日后是老侯爷寿宴。
苏檀站在正厅中央，展开的绣帕在烛火下泛着旧绢特有的蜜色。
顾蘅坐在下首，指尖绞着帕子，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那半片帕子她明明让翠翘找了三日，此刻却完整地铺在苏檀手里。
“这帕子原是两半。”苏檀的声音像根细针，刺破满厅喧嚣。
她指尖按在“听雪阁”三字处，轻轻一撕，内层的暗纹突然裂开，露出一片褐红血渍，“当年白月光坠马时，后颈被金锁划出血，这帕子吸了她的血，藏在夹层里七年。”
满厅抽气声炸响。
裴砚猛地站起来，腰间剑穗无风自动，穗尾那点暗红在烛火下泛着妖异的光——与帕子上的血渍，竟是同一种颜色。
顾蘅的茶盏“当啷”落地。
她望着那片血渍，想起七年前马厩里的风，想起白月光坠马时脖颈绽开的血花，想起自己慌乱中扯下的金锁，突然觉得喉头发腥。
夜色渐深时，陆铮摸黑来到苏檀窗前。
他手里攥着半片玄铁剑穗，是裴砚今日新换的：“三日前世子剑穗还是青玉穗，今日为何换了玄铁？”
苏檀借月光凑近细看，玄铁上的纹路突然让她想起顾蘅腕间的翡翠镯子——那是老夫人的陪嫁，内侧刻着缠枝莲，每道纹路都深到能刮出血。
她猛地按住陆铮肩膀，声音发颤：“你看这刻痕……和顾蘅的镯子，是不是一样？”
陆铮的呼吸陡然一滞。
他想起今日替裴砚换剑穗时，剑鞘上那道极浅的划痕，想起顾蘅昨日在演武场捡剑穗时，腕间镯子闪过的冷光，突然明白苏檀为何总说“真相藏在最显眼处”。
后半夜，苏檀坐在妆台前，望着镜中自己的脸。
翠翘方才来送了新胭脂，妆匣里的螺子黛摆得整整齐齐——顾蘅总爱用这种“贴心”的方式监视她。
她指尖着袖中最后半片绣帕，帕角的“双飞燕”针脚扎得她手背生疼。
“翠翘，”她唤住要退下的丫鬟，“姐姐的胭脂盒借我用用，我这颜色太淡了。”
翠翘应声递过檀木匣。
苏檀打开时，袖中帕子轻轻一滑，混进了胭脂堆里。
她抬眼望镜，正看见翠翘盯着妆匣的眼神——像条吐信的蛇。
“手滑了。”她轻笑一声，指尖一推，妆匣“砰”地翻倒，胭脂螺子滚得满地都是。
翠翘慌忙去捡，却没看见苏檀藏在袖中的手，正攥着半片带血的帕角。
窗外，顾蘅的绣楼还亮着灯。
苏檀望着那点灯火，唇角扬起极淡的笑——有些种子，该发芽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