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时，苏檀攥着个青瓷药罐站在东跨院第三间门前。
门环上结着薄霜，她指尖刚碰上去，门内便传来拖沓的脚步声。
陈嬷嬷开了门，银白的发丝散在青布衫上，见是她，浑浊的眼睛颤了颤：“姑娘怎的亲自来？老奴这把老骨头——”
“嬷嬷总说我幼时跌伤的手腕要常揉。”苏檀笑着将药罐递过去，药香混着晨间寒气钻进鼻腔，“我昨日翻出母亲留下的祛淤膏，想着嬷嬷后颈的旧伤……”
后半句被陈嬷嬷突然收紧的瞳孔截住。
老仆人的手在接药罐时抖得厉害，青瓷与指节相碰发出轻响，倒像极了那年阿阮坠马时，马厩里断裂的缰绳声。
苏檀眼尾微挑，趁势跨进门槛，手腕一翻搭住陈嬷嬷脉门：“嬷嬷的淤伤，是前日摔伤还是……”
“吱呀——”
门被撞开的力道惊得烛火乱晃。
翠翘端着药碗踉跄进来，碗沿的药汁泼在青石板上，晕开深褐色的痕：“哎呀！我就说陈嬷嬷这屋子潮，姑娘怎的亲自来——”她抬头时眼尾上挑，看似慌乱的目光却精准扫过苏檀按在陈嬷嬷腕上的手。
陈嬷嬷像被烫到般抽回手，枯瘦的手指死死攥住衣襟。
苏檀瞥见她怀里露出半角帕子，青灰色的缎面绣着残梅，还没看清，陈嬷嬷己借着转身的动作将帕子塞进她袖中，掌心重重压了压：“老奴这把骨头，哪用得着姑娘挂心……”
“嬷嬷这是说的什么话？”翠翘笑着将药碗搁在案上，圆滚滚的脸堆出憨态，“我家姑娘昨日还念叨，说陈嬷嬷从前最会调香，偏生如今闲在这院子里——”她突然顿住，目光落在苏檀袖中鼓起的那团，“呀，姑娘袖角脏了，我帮您理理？”
苏檀后退半步避开她的手，袖中帕子硌着腕骨，像块烧红的炭。
她垂眼望着自己绣着缠枝莲的裙角，声音软得像新晒的棉絮：“翠翘姐姐总这么贴心，倒显得我这个主子不会疼人了。”指尖悄悄勾住帕子边缘，“嬷嬷的药我明日再送，今日先不打扰了。”
出东跨院时，晨雾散了些。
苏檀望着廊下结的冰棱，袖中帕子被攥得发皱。
她能感觉到帕子夹层里有硬物，许是线头，许是字——陈嬷嬷塞帕子时那重重一压，分明是在说“看”。
深夜，苏檀的寝室里烛火跳得厉害。
她将帕子铺在案上，用银簪挑开夹层，碎布簌簌落在烛台旁。
借着火光，她看清那是半片绣帕，针脚细密如蛛网，在帕角处歪歪扭扭绣着“雪”字，末笔的点却像被人刻意刮去，露出底下隐约的“阁”字缩写。
“姑娘不怕冷？”
门被推开的风卷得烛火忽明忽暗。
影立在门口，玄色斗篷沾着夜露，帽檐压得低，只露出紧抿的薄唇：“世子说，你房里的烛火亮了三更。”
苏檀的手指在帕子上顿住。
她想起前晚在顾蘅书房，影接过拓印时喉结滚动的模样，想起他腰间暗袋里的碎瓷片——那上面拓着“顾”字，此刻正随着他的动作在斗篷下若隐若现。
“劳烦大人转交裴砚。”她将帕子碎片塞进他掌心，指尖擦过他手背上的薄茧，“就说……我梦到白月光了。”
影的手指蜷起，帕子被攥成一团。
他望着苏檀映在烛火里的眼，那双眼尾微微上挑，像藏着把未出鞘的刀：“姑娘可知，世子最厌人提白月光？”
“所以才要他厌。”苏檀笑了，将烛芯挑得更亮些，火光映得她耳坠子晃，“他若厌了，才会来问我为何提。”
影沉默片刻，将帕子收进怀中。
他转身时斗篷扫过案角，带落半块碎布，苏檀眼疾手快接住——那是“听”字的右半部分。
次日辰时，顾蘅的妆阁里飘着沉水香。
翠翘蹲在妆匣前擦螺子黛，指尖突然顿住。
匣底压着半片绣帕，青灰缎面绣残梅，针脚与昨日苏檀袖中那团如出一辙。
她垂眸将帕子塞进新买的胭脂盒，抬头正撞见铜镜里苏檀的影子——那姑娘站在廊下，正对着影比划“长乐未央”的手势。
“翠翘？”顾蘅的声音从内室传来，“今日的玫瑰露可备好了？”
“备好了，姑娘。”翠翘应着，将胭脂盒藏进袖中，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她想起昨日在东跨院，苏檀袖中鼓起的帕角，想起顾蘅昨夜翻来覆去看那枚金锁的模样——有些事，该让姑娘知道了。
未时三刻，正厅里檀香呛得人喉头发痒。
老侯爷扶着拐杖站在案前，案上摆着半片绣帕：“这是先夫人陪嫁的‘听雪阁’旧物，怎的到了你们手里？”
顾蘅跪得笔首，眼尾泛红：“女儿也是今日才在妆匣里发现，定是府中有人觊觎先侯爷遗物……”她话音未落，屏风后传来瓷器碎裂声。
苏檀攥着半片帕子从屏风后走出来，帕角的“双飞燕”针脚在阳光下泛着光：“姐姐说的‘有人’，莫不是我？”她望着顾蘅骤然惨白的脸，将帕子放在老侯爷案上，“这帕子是陈嬷嬷昨日塞给我的，她说……当年白月光坠马时，有人拿金锁划了她后颈。”
老侯爷的拐杖重重砸在地上。
顾蘅的指尖深深掐进掌心，盯着那“双飞燕”针脚——那是陈嬷嬷的手艺，当年她替白月光绣帕子，总爱用这针法。
夜半，陆铮守在苏檀门外，听见屋里传来低低的对话：“绣帕上的‘雪’字少了一点，可曾见过裴砚的剑穗纹样？”
“世子的剑穗……”影的声音像浸了冷水，“是金丝缠的并蒂莲，尾端有个点。”
“那点……”苏檀的声音突然轻了，“定在世子身上。”
陆铮刚要挪步，门内传来布料摩擦声。
他瞥见影的斗篷被拉住，苏檀的指尖勾着斗篷流苏：“明日世子练剑时，我去替他拭剑。”
影的呼吸顿了顿，最终将斗篷抽回：“随你。”
次日清晨，裴砚在演武场练剑。
银剑划破晨雾时，苏檀捧着丝帕站在一旁，目光落在他腰间的剑穗上——那金丝缠的并蒂莲尾端，果然有个极小的点，像被人刻意补上的。
“世子的剑穗真精致。”她笑着上前，指尖轻轻拂过剑穗，“妾替您拭拭？”
裴砚的剑势微滞。
他望着眼前姑娘仰起的脸，晨光里她眼尾的痣像颗朱砂，突然想起昨夜影送来的帕子——帕角歪歪扭扭的“雪”字，末笔的点，竟与他剑穗上的那点分毫不差。
剑穗在两人指尖轻轻摇晃，谁都没注意到，系着剑穗的丝线，己被苏檀用银簪挑松了半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