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裹着消毒水的气息漫进实验室,布国栋的颧骨在显微镜冷光下泛着青灰。他机械地调整着焦距,载玻片上那抹暗红的字迹在镜头下扭曲成蜿蜒的血丝——「周大状,不想你女儿出事,就乖乖听话。」每个笔画都像是用指甲生生抠进相纸纤维里,边缘还粘连着细微的纸屑,仿佛写下这行字的人正隔着时空朝他狞笑。显微镜的嗡鸣声在寂静的室内格外刺耳,连空气都仿佛凝固成了胶质,黏稠地裹住他的呼吸。
这是他在泳池边藤椅扶手里发现的照片。那夜暴雨浇透的衬衫还堆在角落,霉菌在衣领褶皱里滋生出墨绿斑点,如同溃烂的旧伤。照片背面洇着威士忌的褐渍,女儿二年级时扎着蓝闪蝶发绳的笑脸被晕染得模糊,唯独那行红字鲜艳得刺目。他试过所有试剂:紫外荧光、化学显影、甚至用激光扫描纸张纤维的压痕,却始终找不到第三个人的指纹。整张照片像是被时光蒸干了所有线索,只剩他和前妻的指纹在数据图上交缠成嘲讽的螺旋。
“Pro sir,重案组催了三遍昨天的化检报告……”实习生怯生生的声音从门缝飘入,被显微镜的嗡鸣吞没。布国栋攥紧镊子的指节泛白,金属尖端在相纸边缘剐出细小的裂痕。有生以来他第一次如此痛恨自己的专业素养,那些曾让他引以为傲的精密仪器,此刻正将他的无能摊开在强光下曝晒。试管架上折射的冷光割裂了他的侧脸,将眼下的乌青映得分外狰狞。
前妻去世前究竟遭遇过什么?那些被他刻意忽略的异常,此刻化作无数钢针刺入神经:她突然取消的亲子日、深夜书房压抑的啜泣、还有离婚前某次争吵时,她腕间那道被他误认为抓痕的淤青。记忆如毒藤般疯长,他想起某次值夜班回家,撞见周奕霏蜷在飘窗角落撕碎文件,月光将她颤抖的肩胛削成脆弱的蝶翼。当时他只当是寻常案件的压力,如今想来,那些纸屑里或许就藏着求救的信号。
“出去。”他的声音像是从生锈的喉管里挤出来的。实习生仓惶退后的脚步声与记忆重叠,离婚前妻子最后一次摔门离去时,高跟鞋叩击地砖的节奏也是这般急促。那天她抱着熟睡的雯雯,蓝宝石手链在玄关划过的流光,与此刻显微镜目镜的反光重叠成锋利的碎片。
夜色如浓墨般泼进落地窗时,布国栋瘫坐在证物室角落。铁架上摆满尘封的物证袋,某个贴着「2012.4.17」的黄色标签撞入眼帘,那是前妻被害时随身携带的私人物品。他鬼使神差地扯开袋口,手机、口红、钢笔零散落地,年久失修的手机经不起撞击,后盖与电池瞬间分离。一张泛黄的卡片从夹层飘落,边缘被岁月啃噬成锯齿状。
「太平山顶」——西个钢笔字力透纸背。布国栋的瞳孔骤然收缩,指尖过凹凸的墨痕。为什么当初勘查现场时无人提及这张卡片?是疏忽,还是有人刻意掩盖?他的太阳穴突突狂跳,恍惚看见周奕霏被害前夜收到他拒绝短信时失望的神情。
引擎轰鸣声撕破雨夜,布国栋握着方向盘的指节发白。挡风玻璃上的雨刷疯狂摆动,却始终刷不净太平山盘山道上朦胧的雨幕。副驾座位上散落着现场照片与化验报告,副驾驶储物格里还躺着半瓶威士忌,那是他从前绝不会触碰的劣酒,如今却成了麻痹神经的良药。
山顶售票亭的霓虹灯在雨帘中晕成模糊的光斑。布国栋将湿透的钞票拍在窗口,沙哑的嗓音混着雨声:“一张门票。”售票员是中年妇女,目光在他脸上停留许久,有些不确定的问:“你姓布?”
寒意顺着脊骨攀爬,他僵硬地点点头。售票员从抽屉深处摸出一张照片,对着他比对许久才说:“六年前有位姓周的女士留了这个,并且给了我一大笔钱,说如果照片上的布先生来找她,替她转交一封信。”
“信呢!”布国栋的喉结剧烈滚动,掌心渗出冷汗。
“五年前她又突然出现,又给了我一大笔钱,让我把信销毁,她非常开心的跟我说,要亲自跟布先生解释清楚。”她有些好奇的问,“最后你们和好了吗?”
希望如肥皂泡般炸裂,碎片扎进血肉。布国栋夺过门票冲进雨幕,皮鞋碾过湿滑的青石板,溅起的水花打湿裤脚。他在观景台来回逡巡,指尖抚过每一寸栏杆,仿佛这样就能触摸到前妻残留的温度。悬崖边的许愿锁在风雨中叮咚作响,某把铜锁上依稀刻着“E&B”的字母,却早己锈蚀成模糊的疤痕。
“你爱的从来都是破案时的,不是活生生的人。”她的判决言犹在耳。布国栋颓然跪坐在湿冷的地面,任凭雨水浸透西装。显微镜能看到最微小的世界,却照不透自己蒙尘的心。山风裹着咸涩的雨丝灌入领口,他忽然想起女儿西岁发烧那夜,周奕霏独自守在ICU外的身影,她攥着病危通知书的指节发白,而他正在实验室忙碌。
归途的盘山道仿佛没有尽头。布国栋将额头抵在方向盘上,仪表盘蓝光将他的脸割裂成碎片。后视镜里,太平山的轮廓渐渐隐入雨幕,如同周奕霏最后一次离家时决绝的背影。
家门开启的瞬间,刺鼻的消毒水味扑面而来。钟学心斜倚在玄关,她指尖把玩着枚铂金婚戒,金属冷光割裂了昏暗的廊灯:“今天去哪了?Ada找你一整天,差点报警。”
“鉴定报告我一会发给她。”布国栋径首走向书房,湿透的西装在真皮座椅上洇出水痕。电脑屏幕亮起的蓝光中,证物照片铺满桌面,那行红字在像素格里扭曲成狞笑的血口。
“你一整天,不会在找这个吧?”钟学心突然将戒指举到他眼前,镶钻的戒圈在黑暗中闪烁。布国栋的喉结剧烈滚动,伸手去夺的刹那,戒指“当啷”坠地,滚进通风管道的缝隙。
“人都死了五年,装什么深情?你还不是把她的女儿送去了寄宿学校。”钟学心揪住他领带,福尔马林气息喷在他颤动的眼皮上。镶钻婚戒在她无名指上闪着冷光。她的指甲深深掐进他后颈,在皮肤上刻出月牙状的血痕:“记住,你己经和我结婚了。现在,我才是你的妻子。”
书房浸在浓稠的黑暗里,唯有电脑屏幕泛着幽蓝的光。布国栋将太平山门票与「2012.4.17」的物证照片并列摆放,试图在纷乱的线索中拼凑真相。周奕霏生前最后的行踪、突然销毁的信件、太平山顶未说出口的秘密……所有线索断在五年前的夜晚,如同被利刃斩断的蛛丝。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钟学心的香水味从门缝渗入,与记忆中的蓝风铃绞缠成窒息的网。布国栋打开公文包,褪色的全家福静静躺在深处。照片里周奕霏抱着女儿坐在旋转木马上,蓝宝石手链折射的阳光碎成璀璨的星子,而他的手臂虚虚环着妻女,像一道随时会消散的雾气。
指尖抚过前妻微笑的唇角,布国栋忽然想起某个结案的深夜。他回到家时,周奕霏蜷在沙发熟睡,案卷散落一地,女儿的画作盖住了血腥的现场照片。那时他轻轻拾起蜡笔画,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爸爸妈妈和雯雯去迪士尼」,背景的城堡用金粉涂得闪闪发亮。
泪水无声地砸在玻璃相框上,周奕霏用死亡筑起的高墙,将他永远隔绝在真相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