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敲打着浅水湾别墅的落地窗,水珠顺着玻璃蜿蜒成细密的泪痕。布国栋站在书房的暗处,指尖无意识着书架上褪色的法医学年鉴。牛皮封面上烫金的「2008」字样早己斑驳,边缘卷起的书页里夹着几张泛黄的现场照片,那是他与钟学心初次合作破获的连环凶案,彼时两人还只是普通同事,连对视都恪守着分寸。
钟学心特有的消毒水气息从门缝渗入,混着浴后乳液的茉莉香,与记忆中的蓝风铃香水绞缠成刺鼻的丝线,勒得他太阳穴突突作痛。他闭了闭眼,恍惚又见周奕霏倚在飘窗边写诉状的模样,月光将她垂落的发梢镀成银丝,蓝宝石手链随着笔尖轻叩桌面的节奏微微晃动,像夜空中散落的星子。那时的书房总弥漫着咖啡与檀香,而非此刻挥之不去的福尔马林味。
“国栋,今晚要留门吗?”钟学心斜倚在门框上,浴袍领口松散地敞着,脖颈间一抹淡紫淤痕在吊灯下泛着冷光。那是昨夜争执时他失控攥出的指印,此刻却像一枚耻辱的烙印,灼得他喉头发紧。她总爱在争执后刻意展露这些伤痕,仿佛要将他的愧疚钉成标本,悬挂在婚姻的废墟上供人瞻仰。
布国栋沉默着转身,视线掠过她耳垂的朱砂痣,那位置与前妻的耳洞很接近。自她搬进这栋别墅,便总戴着相似的珍珠耳钉或镶钻耳坠,连香水都换成前妻惯用的蓝风铃。书架第三格原本摆着布家雯的周岁照,照片里周奕霏抱着女儿坐在海洋公园的旋转木马上,蓝宝石手链在阳光下碎成璀璨的光斑,而他的手臂虚虚环着妻女,像一道随时会消散的雾气。离婚那日,周奕霏将大部分私人物品带走了,唯独这张照片被他藏在办公室抽屉深处。钟学心搬来前,他亲手将它锁进保险柜,钥匙沉入维多利亚港的浪涛中。
“我去睡客房。”布国栋抓起沙发上的羊毛毯走向门口,拖鞋碾过地毯上散落的案件照片——钟学心总爱把解剖现场照摊得满屋都是,染血的刀具与尸斑特写像一张张咧开的嘴,嘲笑着他的懦弱。她突然伸脚绊住他,拖鞋鞋底蹭过他的脚踝,凉意顺着脊骨爬上后颈:“上个月你也是这么说的,结果半夜又摸回主卧。”
布国栋的指节捏得发白。那夜他醉得厉害,恍惚看见周奕霏蜷在飘窗写离婚协议,月光将她侧脸镀成冷玉。等惊醒时,钟学心的口红早己蹭花了他的衬衫领口,珊瑚色唇印像一道血痂,烙在他锁骨下方。此刻她涂着同款唇膏,却像具艳尸的妆容,令他胃部痉挛。
“学心,别这样。”他退后半步,后腰撞上书桌。钢笔滚落在地,墨渍在前妻最爱的波斯地毯上洇出狰狞的黑斑,那是她当年从土耳其拍卖会竞得的珍品,离婚时却轻飘飘丢下一句“留给雯雯当嫁妆”。钟学心搬入后,曾提议换掉这“晦气”的旧物,却被他以“女儿喜欢”为由强硬驳回。如今这墨渍倒像命运的判笔,将他的挣扎涂抹成荒唐的笑话。
钟学心突然笑出声,指尖勾住他松垮的领带:“你猜我今天整理旧物发现了什么?”她变戏法似的从睡袍口袋抽出半截烧焦的相片,火舌蚕食过的边缘蜷曲如枯蝶,“当年你亲手烧的‘遗物’,怎么还藏着雯雯的笑脸?”
布国栋瞳孔骤缩。那是前妻葬礼后他从火盆灰烬里抢出的残片,本该深锁在办公室档案柜的夹层。照片上布家雯六岁生日时的梨涡甜得发苦,背景里半截蓝宝石手链刺得他眼眶生疼,前妻签离婚协议那日,正是戴着这条手链,将婚戒在协议书边缘磕出一道永久的裂痕。他至今记得那声脆响,像心脏被冰锥刺穿的动静。
“你翻我的办公桌?还给我!”他劈手去夺,相纸却在撕扯中裂成两半。钟学心顺势贴上来,福尔马林气息喷在他颤抖的喉结:“你每周三去深水埗旧楼发什么呆?真当我不知道那间203室的前主人是谁。”她指尖划过他颈动脉,凉意随之渗入毛孔,“可惜,她永远都回不来了,是你害死了她。”
窗外惊雷炸响,雨幕将维港霓虹晕成血色的漩涡。布国栋猛地推开她,相片碎片如冥币纷扬。他踉跄着冲进雨夜,拖鞋陷进花园泥泞,玫瑰花刺划破睡裤也浑然不觉。保安亭的感应灯倏然亮起,照亮布告栏上泛黄的剪报——「法证先锋布国栋与钟法医破获连环凶案」的标题下,他和钟学心并肩举着证物袋,而前妻作为受害人,永远离开了。如果那晚他没有因为避嫌拒绝陪她一起去,是他害死了她。
便利店自动门“叮咚”开启时,收银员被他浑身湿透的模样吓了一跳。布国栋机械地抓起货架最底层的廉价威士忌,这是周奕霏从前绝不许他碰的劣酒。铝罐边缘割破指尖,血珠混着雨水滚落,在收银台积成小小的赤洼。
“先生需要创可贴吗?”收银女孩怯生生递上纸巾。布国栋怔怔望着她马尾辫的弧度,女儿初中时也爱这样扎头发,发绳上总缀着前妻送的蓝闪蝶水钻。他己经很久没有好好和女儿说过话了,因为他不敢首视女儿那张越发像前妻的脸。
烈酒灼烧喉管的瞬间,手机在裤袋震动。垃圾短信的标题刺目如刀——「深水埗唐楼火灾致一死」,配图里焦黑的窗框与他偷窥过无数次的203室阳台重叠。威士忌呛进气管,他扶着路灯剧烈咳嗽,指缝间溢出的不知是酒液还是泪水。
晨雾漫过浅水湾时,布国栋瘫坐在泳池边的藤椅上。空酒罐滚进枯萎的绣球花丛,惊起一只蓝闪蝶。那抹幽蓝掠过他浑浊的瞳孔,恍惚化作周奕霏最后一次离家时的裙摆。她抱着熟睡的雯雯站在玄关,腕间蓝宝石与婚戒碰撞出清冷的脆响:“布国栋,你爱的从来都是破案时的,不是活生生的人。”
泳池水面突然泛起涟漪,钟学心的倒影在涟漪中扭曲成狰狞的鬼面。她将毛毯劈头砸来,镶钻婚戒在晨曦中闪得刺眼:“装什么情圣?当年别人都以为我们才是一对,怎么不见你反驳。”
布国栋裹紧毛毯,布料间残留的蓝风铃香早己被消毒水腌渍成腐味。他望着池底瓷砖缝里滋生的青苔,忽然想起某个暴雨夜——雯雯高烧到抽搐,前妻在ICU外给他打了二十七通电话,而他因为一具无名尸的现场化验报告,将手机静音反扣在解剖台上。等到他赶到时,周奕霏只是淡淡瞥了一眼他袖口的血渍:“布国栋,不是所有错过都可以弥补。”
晨光渐炽,蓝闪蝶早己不知所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