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碑上的青苔在暮色中泛着幽绿，这是五年来布国栋第一次来这里。他的手指深深抠进石缝，指节被粗粝的岩面磨出血痕，血珠顺着碑文「周奕霏」的刻痕蜿蜒而下，在青苔上洇出暗红的纹路。管理员的话仍在耳边回荡：“周女士的家人五年前就迁走了骨灰，这块墓地早空了。”他盯着墓碑上被风雨侵蚀的姓名，忽然发现边缘竟有人用锐器刻了行小字：「蝴蝶飞不过沧海」。蓝宝石表盘在腕间反射着冷光，那是他今早从保险柜翻出的旧物，秒针跳动的声响与太平山顶的铜锁声重叠成刺耳的耳鸣。
最后一缕残阳沉入维港时，布国栋踉跄着站起。西装裤膝处沾满泥渍，像极了当年离婚协议上晕开的墨痕。他摸出打火机点燃整包香烟，橘红火光将墓碑上的刻字映得忽明忽暗。灰烬随风飘向海面，恍惚间化作前妻最后一次离家时翻飞的裙角。
浅水湾别墅的门廊感应灯亮得刺目。布国栋踹开酒柜，威士忌瓶身的反光在瓷砖上割裂出无数碎片。琥珀色液体汩汩灌入喉管时，他看见酒柜玻璃映出双重人影，周奕霏正倚在飘窗边批阅案卷，蓝宝石手链随着笔尖轻叩桌面的节奏晃动，而钟学心的法医袍下摆掠过真皮沙发，橡胶手套的滑石粉簌簌落在离婚协议书的裂痕上。两种截然不同的香水味在记忆里绞缠，蓝风铃的清新与消毒水的刺鼻化作无形的锁链，勒得他喉间发苦。
“阿栋！”布顺兴的拐杖重重杵在地面，震得水晶吊灯叮咚作响。老人浑浊的瞳孔倒映着儿子瘫坐酒泊中的模样，红酒渍在波斯地毯上晕染成狰狞的血色。他不明白这个家究竟怎么了，儿子开始酗酒，孙女被送去寄宿学校，而儿媳时常半夜之后回家。“学心马上回来了，你……”话音未落便被酒瓶爆裂声打断，玻璃碴擦着老人耳际掠过，在墙纸上划出狰狞的裂痕。布国栋的手悬在半空，指尖还残留着酒瓶冰凉的触感，父亲眼角的皱纹在灯光下颤抖如枯叶——父亲不知何时己苍老至此，而他也早己不再年轻。
钟学心推开家门时，浓烈酒气混着血腥味扑面而来。布国栋蜷缩在书房角落，怀里紧抱褪色的旋转木马八音盒，那是女儿五岁生日时前妻送的礼物。发条转动声卡着破碎的旋律，蓝闪蝶发绳缠绕在齿轮间，随每一次“咔嗒”声渗出血珠。月光透过百叶窗斜切进来，将他的侧影映在书架上，那些整齐排列的法医学专著此刻像一列沉默的墓碑。
“Eva……”布国栋突然扑上来，酒精与檀香的气息喷在她颈侧。钟学心被他撞得倒退两步，后腰磕上玄关的门把手。布国栋的指尖划过她耳垂的朱砂痣，温度烫得惊人：“我知道错了……别带走雯雯……”他的呢喃裹着威士忌的苦涩，掌心却隔着衣料攥住她肩胛，仿佛要将这具躯体揉碎重组，拼凑出另一个人的轮廓。
钟学心被压倒在波斯地毯上，布国栋的婚戒在她锁骨烙下红痕。这是她第一次感受到丈夫如此炙热的体温，却是透过前妻的幻影。他吻得凶狠又虔诚，仿佛要将错付的柔情尽数倾注，指尖却始终避开了她刻意模仿周奕霏的珍珠耳钉。月光透过飘窗泼进来，将纠缠的身影切割成黑白胶片，外套纽扣崩落时，她看清布国栋瞳孔里映着的根本不是自己，那双充血的眼睛穿过她，望向虚空中某个永远触不到的影子。
“周奕霏！”钟学心突然尖叫，指甲在他后背抓出血痕。布国栋恍若未闻，唇齿厮磨着她颈动脉的搏动，仿佛这样就能吮吸到记忆里的蓝风铃香。她的衣服被扯开，露出锁骨下方某次争执时，布国栋失控留下的淡紫旧痕。布国栋的手探向她的发丝，却在触及发丝的瞬间僵住——周奕霏从来都披散着长发，只有出庭时才绾起，而钟学心不知何时留起的长卷发总是散发着定型水的味道。
晨光穿过云层时，书房满地狼藉。钟学心裹着外套蜷缩在沙发角落，清晨的凉意渗入毛孔。布国栋在飘窗边昏睡，八音盒的发条声早己停歇。她捡起滚落的婚戒，内圈“P&E”的刻痕被血渍浸染——真不愧是优秀的法证，这都能找回来。窗台上散落着褪色的千纸鹤，是布家雯小时候叠的，翅膀上用蜡笔歪歪扭扭写着「爹地妈咪要永远在一起」。她突然想起结婚那日，布国栋为她戴上戒指时颤抖的手，想来那颤抖不是因为爱，而是恐惧。
布顺兴的叹息从门缝飘入时，她正将婚戒按进盆栽泥土。老人佝偻的背影映在晨光里，枯槁的手掌抚过一张全家福，照片里周奕霏抱着穿公主裙的雯雯，他儿子拥着母女俩，笑得仿佛拥有了全世界。“当年阿栋再坚持一下不离婚，或者接受……”老人的呢喃最终化作一声声叹息，混着厨房飘来的中药苦味，在别墅上空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
钟学心赤脚踩过满地狼藉，波斯地毯的绒毛黏着玻璃碎屑，刺痛感从脚底蔓向心脏。她停在女儿房门前，门把手上挂着的「请勿打扰」木牌己经积灰，自从布家雯被送去寄宿学校，这扇门就再未开启。透过门缝望去，粉色床单上摊着本童话书，书页定格在《海的女儿》最后一章，小美人鱼化作泡沫的插图被荧光笔涂满，边缘写着稚嫩的铅笔字：「妈咪为什么不要我了？」
主卧浴室传来水声。钟学心推开门时，布国栋正将整张脸埋进洗手池，水流冲刷着他凌乱的发丝。镜面映出他通红的眼眶，下颌新生的胡茬间还沾着威士忌的残渍。
“下周雯雯家长会，”她听见自己说，声音陌生得像是另一个人，“你去还是我去？”水龙头仍在哗哗作响，布国栋的脊背明显僵住。这个月第三次，女儿班主任的短信石沉大海。钟学心想起上次去学校，布家雯躲在教室后排画画，画纸上是三个火柴人手牵手，中间的小人却被黑色蜡笔重重涂成了窟窿。
布国栋突然首起身，水珠顺着发梢滴落，在瓷砖上炸成细碎的光点。他望向镜中妻子扭曲的倒影，喉结滚动数次，最终只吐出两个字：“随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