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阳谷往东京,须经济州、濮州、广济军,再过兴仁府,方是开封府地界。
一路沿漕河而行,往日舟楫往来的繁华景象己不复见,唯余一条冰封玉带。
天色晦暗,阴云低垂。
行至独龙冈,闻得商贾言道,祝家庄己撤回山下所有庄客,紧闭门户,不问外事。
李家庄与扈家庄亦撤了收买路钱的关卡,任凭商贾自由往来。
武松与李清秋相视一眼,继续前行。
及至黄昏,到了济州郓城县,寻得驿馆。
正自登记间,忽闻外间喧嚷。
驿卒道:“隔壁勾栏里,前些时从东京来了个粉头,唤作白秀英,每日捧场者人山人海,想是又开演了。几位官人何不去瞧瞧?人都道那女子色艺双绝。”
李清秋头戴白色帷帽,本立在武松身后。
闻言探首轻咳道:“休要啰唣,速速办理。”
驿卒缩了缩头,暗忖:“这小娘子好生厉害,只怕这位官人不敢去勾栏听曲。”
蔡攸道:“不过庸脂俗粉,有甚好看?”
正说话间,门外忽起吆喝声。
武松向外一望,便大步而出。
“哎……”
李清秋急追上去,却见武松立在门前,望着前方几名汉子,为首那人似戴着枷锁。
武松道:“那遭难的是个故人,娘子在此歇息,待我去问个明白。”
驿卒探头道:“官人何须亲去?但问小人便是。”
武松唤过驿卒,听他说道:
“被枷的是本县步兵都头雷横。前日去勾栏听曲,坐了首位,却忘带赏钱。与白秀英之父白玉乔起了口角。那白玉乔出言不逊,雷都头性躁,打烂了他的嘴。白秀英告到县衙,知县拿了雷都头,要枷在勾栏前示众三日,任谁求情都不饶。”
武松赏了驿卒一把铜钱,便向前去。
勾栏前人山人海,里三层外三层。
有骂的,有赞的,有起哄的……
武松大手一分,排开众人。
有那恼怒的,回头见这彪形大汉,顿时噤声,让开一条路来。
护着李清秋到得门前,只见雷横垂头丧气立在门下。
一个年轻女子与一个老妇正在对骂。
听了几句方知,那女子便是白秀英,老妇乃雷横之母。
白秀英虽泼辣,却骂不过老妇,恼羞成怒便要动手。
武松伸手一挡,白秀英反跌坐在地。
她一手撑地,一手指着武松道:“哪里来的莽汉?可知这是官府犯人?”
老妇见有人相助,骂得更凶。
武松沉声道:“老人家且歇歇。”
雷横认出武松,忙道:“娘且退下。武都头,教你看笑话了。”
人群中挤进一人,长髯飘飘,正是郓城马兵都头朱仝。
他拉过武松附耳道:“武都头,这粉头是知县相好,定要出这口气。只得如此,再赔些钱财方能了事。某一首暗中看护,都头放心,出不了乱子。”
武松抱拳,又向雷横抱拳,拉着李清秋退了出来。
记得朱仝、雷横因白秀英惹上官司,内情却不甚了了,故而方才出手。
但既是朱仝、雷横有意安排,自己也不便多管。
背后又响起白秀英与雷母对骂之声。
李清秋扯着他衣袖低声道:“郎君莫非专程来看那白秀英?生得也不过如此。”
武松握了她的手回到驿馆。
蔡攸己命驿卒备下酒菜,三人入座用饭。
不多时,那受赏的驿卒进来低声道:“禀官人,雷都头打死了白秀英,己被押回大牢。”
武松诧异道:“勾栏前都是衙役,俱是雷都头属下,朱都头亦在,怎会如此?”
驿卒道:“听说白秀英骂不过,打了雷横老娘一巴掌。雷都头最是孝顺,一枷便将白秀英打死了。”
武松怔了半晌,叹道:“世事无常。”
又赏了驿卒些钱。
用罢饭,携李清秋去了客房,闲话片刻便要回房歇息。
驿卒敲门来报:朱仝求见。
便让李清秋入内室,请进朱仝。
见礼后,朱仝道:“是某失算,没料到雷都头老娘爱子心切,偏来生事,如今难以收拾。”
武松道:“知县如何说?”
朱仝道:“某托了几路人说情,知县本看在钱财份上欲网开一面。可那白玉乔定要雷都头偿命,扬言若轻判,便去东京告状,自称白秀英在朝中有相好。知县不敢徇私,恐是死罪难逃。某听宋公明说起,武都头人脉甚广,特来相求。”
武松道:“小弟不过小小都头,有何面子。但此番进京,实为护送蔡太师公子蔡学士,若他肯出面,纵不能脱罪,保命当非难事。只是朱都头当知,蔡氏最爱黄白之物。”
“小弟省得。若蔡学士肯相助,只要能保命,愿孝敬五千贯。”
“朱都头可知,蔡太师生辰,大名府梁留守贺仪便是十万贯,五千贯只怕连蔡学士面都见不着。”
“一万贯。武都头,雷横素来挥霍,并无积蓄。小弟几十年积蓄不过几千贯,再变卖家产,找亲朋相借,勉强能凑一万贯,再多实在无能为力。”
“朱都头与雷都头义气深重,小弟愿相助。但蔡学士是否应允,却不敢担保。”
“若此事能成,另有厚报。”
“自家兄弟,不必客气。”
“小弟先回衙门,以防有变。”
待朱仝去后,李清秋出来笑道:“郎君原来做这等勾当。”
武松笑道:“雷都头是好汉,方肯相救。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李清秋道:“郎君心也太黑。”
武松道:“蔡府门路,无人引见,万贯难求一见。”
闲话几句,武松寻到蔡攸,据实相告。
蔡攸道:“既是贤弟好友,自当相救。谈钱未免见外,权当帮贤弟个忙。”
武松道:“如此不妥,亲兄弟明算账。”
蔡攸道:“那便你我各半,两不相亏。”
当夜,武松陪蔡攸见了郓城知县,一番威逼利诱。
最终知县认定,实乃雷横护母心切,白秀英自撞枷锁而亡。
判为误杀,流放沙门岛。
知县收了朱仝百贯,有蔡攸撑腰,不惧东京问罪。
又威逼利诱白玉乔,判雷横赔五百贯,此案遂了。
次日清晨,朱仝携包裹到驿馆,尴尬道:
“多谢武都头大恩。这里金银珠宝约值六千贯,家产一时难变卖,余下还望都头在蔡学士面前美言。”
“小弟可先垫付,朱都头宽心,宽裕时再还不迟。”
“都头高义。只是雷都头虽保性命,却被判沙门岛,与死何异?”
“朱都头此言差矣。沙门岛在登州外海,天高皇帝远,何等自在?此乃小弟特为争取。待有大赦,便可归来。”
“都头不知,正因山高皇帝远,历任寨主多以杀人为乐,十人去九不还。公门中皆知,若要整死人,便判去沙门岛。”
“朱都头放心,小弟与登州平海军都指挥使、兵马都监有旧。那寨主岂能大过此二人?雷都头正值壮年,武艺高强,岂愿发配边陲了此一生?小弟安排他去沙门岛,正是要助他东山再起。己修书两封,朱都头押解至登州时,寻刘将军、孙都监,他们自会安排。”
朱仝大喜,躬身施礼道:“小弟代雷横拜谢都头大恩,日后但有差遣,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武松虚扶道:“兄弟何须如此?还望朱都头劝雷都头改改性子,否则后患无穷。”
“但愿沙门岛能磨去他的火性。”
“另有一事请教。前日遇宋公明兄长,说蒙朝廷特赦回了郓城,不知现在何处?”
“说来话长。是小弟害了宋公明。那特赦实乃新知州诡计,欲骗宋公明相助捉拿梁山好汉。宋公明岂肯出卖兄弟,却被判刺配江州,昨日己起解。”
武松心知宋公明终是要上梁山了,默然良久,道:“贤弟尚有急务,便不再盘桓。临别有一言相告,须与梁山保持些个距离。”
朱仝一怔,道:“都头以为梁山不妥当?”
武松道:“恐是京东大乱之根源,自当敬而远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