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违的晴日，街衢行人渐稠。
武松自县衙出，恰遇呼延庆并解珍、解宝。
众人叙礼毕，呼延庆道：“郓州剿匪之事恐将暂歇。青州兵马统制与都监剿匪失踪之事己传开，或言殒命，或言投敌，京东诸州皆不敢轻启战事。安抚司命族兄且按兵不动，待济州知州筹划。”
武松道：“虽梁山泊一部在济州，然山寨主体实在郓州，此事何以听济州调度？”
呼延庆道：“一则郓州赵知州己无心公务，二则济州新到任知州张叔夜张嵇仲，因开罪蔡太师，上月再遭贬谪。此人素有威望，想必欲借剿匪之功图谋起复。”
武松叉手道：“县尉辛苦。某己与押司为县尉拟就请功文书，县尉可往押司处检视有无不妥。有此功绩，登州上下俱己打点，县尉升任提辖当易如反掌。”
呼延庆回礼道：“多承都头厚恩。”
别过呼延庆，武松谓解珍、解宝道：“二位兄弟至流民营暂摄忠义社事，与马虎交割明白，着他速来城中。”
解珍、解宝领命而去。
武松回至紫石街，望眼王婆茶肆，伫立良久。
转头叩响兄长家门，一垂髫女童启门，怯生生道：“武都头万福。”
武大立于其后，笑道：“二郎回来了。”
待武松入内，武大阖门，携女童之手道：“这是赵二之女，孤苦无依。我与你嫂嫂商议收养，二郎以为如何？”
武松于堂中坐定，观此女童面上犹带冻疮，乃道：“但凭哥哥、嫂嫂做主，我无异议。”
武大道：“既如此，明日便往衙门办理文书。”
那女童闻言喜形于色，忙道：“谢武都头大恩。”
潘金莲自厨下出，手拎菜篮，道：“这孩儿还唤都头？当称叔父才是。”
女童遂行礼道：“叔父。”
武松略颔首。
潘金莲置菜篮于案，拣选败叶，口中道：“这孩子年方五岁，尚无大名，叔叔可赐个名儿。”
武松思忖片刻，道：“便唤迎儿如何？”
潘金莲道：“是从赵姓还是武姓？”
女童忽仰首道：“我姓武！诸位是迎儿亲爹、亲娘、亲叔父。”
一语既出，这三人皆默然。
女童见状，以为失言，泪珠扑簌而下。
潘金莲俯身揽之，叹道：“苦命孩儿。”
念及自身五岁便被亲娘发卖，不由亦垂泪。
武松与武大相顾无言。
幸而潘金莲旋即拭泪，为迎儿揩面，道：“迎儿随我入厨罢。”
待二人去后，武大道：“你嫂嫂甚爱此女，二郎若嫌聒噪，我便教她少来搅扰。”
武松道：“哥哥多虑。既如此疼爱孩儿，哥哥嫂嫂何不自育一子？”
武大默然良久，方道：“哥哥身有隐疾，不能生育。武家香火，全赖二郎了。”
武松亦默。
俄而饭菜上桌，武松饮尽一盏，道：“今有迎儿，此处着实逼仄。哥哥嫂嫂可收拾细软，不日迁居。”
武大道：“可是二郎前番所言迁往外州之事？”
武松道：“仍在阳谷，乃县学左近宅院，原系李家旧馆，我己买下。”
武大道：“卖炊饼时曾路过，恐价值不菲。我与你嫂嫂有些积蓄，稍后便交与二郎。”
潘金莲亦颔首。
武松道：“哥哥嫂嫂自留着用度，我如今不匮钱财。另有一事相告，县尊为我说亲，乃县尊夫人族妹，今日己会过面。”
“啊？”
武大与潘金莲同时出声，一者惊，一者喜，神色各异。
武松又道：“若哥哥嫂嫂无异议，便订此姻缘。”
武大笑纹堆叠道：“但凭二郎中意，我与你嫂嫂岂有他议。得与县尊结亲，实乃武家祖上积德。”
武松不语，惟思速定此事。
一则因王世安日间剖析，二则为东京之行在即。
倘谋划成功，蔡攸当真要将胞妹许配，如何是好？
蔡氏势大仇多，结盟尚可切割，若为蔡门娇客，日后必陷两难。
饭毕，马虎至，武大夫妇自觉退避。
武松延其入座，道：“赴青州弟兄可曾拣选停当？”
马虎难掩振奋道：“己遵都头钧命，精选二十名机警可靠弟兄。不知何时启程？”
武松道：“朝廷任命不日即下，你须速行。至青州当好生辅佐杨志兄长，仍以练兵为要，不得生事，更不可欺凌百姓。倘饷银不足，速来报我。”
马虎拱手道：“都头放心，马虎惟都头马首是瞻。”
武松道：“若上官所命与某相左，当从何人？”
马虎道：“自当听都头差遣。然上官处还需都头周全，否则惟有辞官，方不负都头。”
武松笑道：“某与知州交厚，必不令你为难。”
口中虽如是说，心下却凛然。
诚如王世安所言，强如宋江，无名分亦只能为阶下囚。
今投效者或慕声望，或怀大义，或贪利益……
然彼辈身在公门，上官朝廷若有差遣，岂能违抗？
总不能事事亲为周旋，待羽翼渐丰，何以兼顾？
惟有一途，成为彼辈上官。
朝廷欲驱使其部，必由自己转达；彼辈欲求升迁厚禄，亦必经自己之手。
如此架构方得牢固。
不似今日，虽与独龙冈结盟，彼辈犹自寻官府托庇。
自己不过代表绿林，象征武力罢了。
武松思及此，顿觉豁然。
愈觉得王世安这般谙熟官场之幕宾实乃难得。
忽发奇想：宋江亦为押司，声望更著。
若得其相助，大业岂非更顺？
惜乎此人惟思做头领，做大头领；惟愿为官，为大官。
武松至二楼，到窗后，伸手欲推。
思量再三，终是收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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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时宋江己陷郓城监牢，判发配江州。
只因拒与济州知州张叔夜合谋诱骗梁山弟兄下山。
张叔夜所开条件，不过赦其误杀阎婆惜、私放晁盖之罪，复其押司之职而己。
抚面上犹渗血之金印，不由凄然。
一经黥面，终身贼配。
自今而后，便是贼了。
忽又狂笑，厉声道：“我是贼！我宋江是贼！”
少顷，狱卒至栅外问：“宋押司可有吩咐？”
宋江复归平静，道：“敢问朱仝、雷横二位都头安否？”
狱卒道：“押司宽心，二位都头无恙。”
宋江长舒一气：“如此甚好。若因宋江连累二位都头受责，万死难赎。”
自怀中摸出铜钱递出道：“些微薄礼，休嫌轻鲜。”
狱卒接过道：“押司客气。宋太公己赏过小的们了。”
宋江默然。
待狱卒去远，悲色复上面庞。
良久，惨笑道：“我是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