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松一时不知如何应答,只得立于当地。
李清棠向程文简递个眼色,携了孩儿,假托入内。
积雪覆地,院中惟余武松与李清秋二人。
天上阴云渐散,日头终露。
阳光普照,白雪耀目,枯枝如铁,杈于青天。
假山石隙蜷着数茎枯草,一株老梅斜出,枝头缀着几点惨白梅花。
李清秋素手轻抬,拂去枝上冰凌,转身望着默立如山的武松,道:“都头可是着恼?”
武松道:“恼从何来?”
“恼我欺瞒都头。”
“这有何可恼?”
“我冒名童娇秀,只因当时场面纷乱,欲借势撑持。”
“童宣抚、杨内侍权势熏天,李娘子不怕惹祸上身?”
“莫非七姐不曾与都头道我身世?”
“未曾言明,还请李娘子赐教。”
武松己然省得,程文简曾隐晦问及婚事,眼前少女恐即联姻之人。
想必她早己知晓,故在独龙冈初见时,便以审视目光相待。
李清秋忽觉那阿姐极不靠谱,来信说得天花乱坠,将这汉子家世道得分明。
竟未向他提及自己,这等事难道要自家开口不成?
好在她不拘礼法,乃开口道:“我姨母乃杨内侍养女,嫁与童宣抚之弟,生童娇秀。她是我表姐,自幼相熟。”
武松道:“原来如此。”
李清秋道:“该都头说了。”
“说甚?”
“随你。”
“随甚么?”
“道一件都头最得意之事。”
“曾毙一虎,为民除害。李娘子且道自家身世。”
“你这人……罢了,且算过关。”
李清秋掐断一朵白梅,又道:“家祖为旧党中人,生七子,家父行五,我乃独女,族中排行十九。族中皆以科举入仕,家父却不喜读书,中武举,故为家祖不喜。后家父任皇城司探事司逻卒,协蔡太师,参元祐党籍牌事,更为族里兄弟不容。家母早逝,家父亦于十年前殁于征西夏古骨龙城之役,生前在童宣抚麾下任行营护军都虞候。来年我便及笄,都头当知我为何出走,七姐为何急为我寻夫家。”
武松摇首道:“李娘子恕罪,某乃粗人,听不明白这许多。”
李清秋瞪了一眼,又掐断朵花,道:“家父助新党迫害旧党,为族中所不容,后从军,与童宣抚交好,颇有战功。殉国后,我乃独女,族中长辈自然操心婚事。”
武松乃悟,与李清秋联姻,即承其父人脉遗产,道:“李娘子何故要逃?”
李清秋道:“若再离京,恐被逼成婚。官宦女子,谁人逃得联姻?便是西姐那般才气纵横,不逊男儿,亦联姻赵家。倒是七姐敢与家族相抗,却与家族决裂,终日有家难归。”
武松道:“李娘子这般任性,不怕有家难归么?”
李清秋凄然笑道:“我家独我一人。故我要寻能守住我家之人,都头可是此人?”
西目相对,默然半晌。
李清秋轻咳道:“该我问都头了。都头生平最后悔何事?”
“曾毙一虎,走上不归路。”
“都头堂堂男儿,何必耍赖?”
“我身世李娘子己知,余事李娘子在独龙冈亲眼所见,不过与各色人等周旋。杀人,或某日被杀。”
李清秋凝视武松,忽觉其言或是真心。
也许毙虎真是他最后悔之事。
狠狠又掐断一朵花。
枝头余两朵花孤悬,朔风过处,摇摇欲坠。
艳阳当空,却无暖意。
又听武松道:“李娘子在独龙冈曾问我是官是匪,我既是官亦是匪。不敢欺瞒李娘子,我非善类。”
李清秋道:“如都头所言,好人中亦有恶人。世人都道童宣抚、杨内侍是恶人,若无他们,族中长辈早将我家中财物侵吞殆尽。都头说他们是善是恶?”
武松道:“李娘子通达。”
李清秋笑而抬手,欲再掐断一朵花。
却见武松先伸手折此老梅,两朵白花坠于雪上,冷得微颤。
李清秋接过枯枝,嗔道:“你这人……煞风景。”
饭后,武松出后院。
此事来得突然,不由心绪纷乱。
至慕厅寻王世安,觅一偏房,略述联姻之事。
王世安略作沉思,道:“依小弟之见,此事可行。于都头有三利。我朝最重出身,无出身者无论为官为将,皆难升迁。所谓出身,或科举入仕,或父辈世袭,二者都头皆无。可都头欲依附朝廷壮大,人少时尚能以情义相结,一旦人多,如何节制?麾下皆是提辖、都监、统制,难免有人不服小小都头。此其一也。”
武松颔首。
王世安又道:“光有出身不足,还需人脉。如都头所言,李娘子之父先于皇城司当差,后在西军立功,官至正六品,与童贯交好,以身殉国。则其在军中必有人脉,此正都头所缺,江湖草莽终不及经年老卒。此其二也。”
武松又颔首。
王世安续道:“其三:李娘子乃孤女,无强势娘家压制都头,成婚后必与都头同心,如此可免都头后顾之忧。反观之,李娘子属意都头,恐亦因都头无出身,家世单薄,她不忧受婆家欺凌。而都头展现之能,又足护家财。”
武松长吁道:“今日蔡学士言,蔡太师准登州、青州奏请,独不允某之功。如今想来,恐亦因某出身不足。”
王世安道:“都头无品无级,且任职方两月,欲晋升确需破格,太师以此拿捏都头,亦在情理。可批多数奏请,独不应此事,都头又不好翻脸。届时再挑拨麾下兄弟,恐难处置。”
武松叉手道:“多蒙押司赐教。押司年方而立,正值盛年,可曾思更进一步?”
王世安长叹道:“小弟这般吏员,莫说此生,后人亦难寸进。我朝主官皆为流官,吏员多本地人,外人见吏员掌实权,坏事皆吏员所为,骂名自亦吏员背负。涑水先生曾言:【吏胥贪浊,为天下患】,可谁知这贪墨钱财,多半入主官囊中。然朝中规定,吏员及其子孙,三代不得应举。欧阳文忠曾言:【吏胥之子,不得与士人齿】。小弟此生,再无寸进可能。都头那义兄,京东赫赫有名郓城宋公明,人称山东及时雨,西处求功名,然身为吏员,无通天本领,焉能为官?”
武松默然,暗忖:“难怪宋公明执着招安,功名竟如此难求。”
声望固然重要,名分却是根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