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武松径至县衙,王世安正与众同僚议赵二之罪。
依《宋刑统》:凡谋杀人者,徒三年;己伤者,绞;己杀者,斩。
蒋聪告官后赵二复行凶杀人,实乃以下犯上、藐视王法,故拟判斩刑。
待文书具结,即解赴郓州。
赵二阳寿几何,全凭州路与朝廷勘核之速,短则两三月,长则一载。
王世安移步武松身侧,叹曰:“每至隆冬时节,赌风愈炽,虽三令五申终难禁绝。”
武松道:“某当命弟兄严加缉拿。”
“都头亦不可逼迫过甚,诸多赌徒输得眼赤,竟连父母妻儿性命皆可不顾。似这赵二,家中尚遗五岁,若无亲眷收留,恐只得送郓州居养院,入得彼处,来日非为婢即为娼。”
“杀人偿命,天理昭彰。或迟或早,俱难逃法网。纵使身死,亦当轮回偿债。”
“都头此言暗合禅机。”
“押司取笑。某有一事相托,前番途经青州,见临朐山中颇多无主荒地,欲迁阳谷流民往垦,未知可行否?”
王世安略作沉吟,道:“阳谷流民俱己编入版籍,并申报州府,若要跨路迁徙,纵是郓州知州亦无此权柄。依律官府【无故逐遣流民】当罪,流民【擅离本贯】亦当罚。况无路引文书,沿途州县关卡,如何过得?”
“是某思虑不周。”
“律法森严,愈是循规蹈矩愈受拘束。似那张迪、高托山辈,纵横州县,如入无人之境,闻己流窜至济州。都头莫非欲弃阳谷而去?”
“押司何出此言?”
“都头开辟登州商路,想必己在彼处立足。县尊曾任登州司户参军,昨日登州判官张汝舟入京,顺道造访,亦唤小弟作陪,因都头宴客未敢惊动。席间张判官对都头推崇备至,言都头在登州声名显赫,县尊故有此虑。然依小弟愚见,或可将家眷产业迁至登、青二州,以避梁山之乱,却万不可尽弃阳谷。此非因小弟世居阳谷而作此语,亦非县尊授意。”
“愿闻押司高见。”
“都头抱负,小弟略知一二。然阳谷乃都头打虎成名之地,至今世人提及,犹称景阳冈打虎好汉,此处实为根本。前者都头誓言护卫阳谷,方青娘等人亦在流民中如此宣扬。若都头骤然弃之,声名必损。无论士绅豪杰,最重声望,尤以都头志向,更不可令名节有亏。此其一也。”
王世安稍顿,续道:“其二:青州乃京东要冲,登州为海运枢纽,固较阳谷紧要。然登、青二州之重,全系东京之故。若无东京总揽天下财赋,青州商路何来车马?登州港口焉有舟楫?都头欲掌京东商路,必于京畿左近设据点,东京、南京屯驻重兵,难以施展,而阳谷扼漕运咽喉,为水路必经之所。南有梁山泊,北有黄河故道,兼之河北连年水患,流民盗贼蜂起,边患频仍,正是都头这等豪杰用武之地。若都头撒手,必为梁山强人所据,犹似独龙冈故事。”
武松凝望庭中积雪,默然颔首。
王世安又道:“其三:都头志在抗辽,然辽人水师远逊大宋,威胁只在河北。而河北近在阳谷肘腋,都头却退守登州,心腹之人当作何想?必谓都头假大义谋私利,于是部众皆效其行,终至分崩离析。此三事,望都头三思。”
武松默然良久,道:“押司金玉之言,小弟谨记。然押司可信某否?”
王世安正色道:“自然深信,县尊亦然。”
武松道:“某一介草民,如此大言不惭之辈,市井比比皆是,押司何以轻信?”
王世安道:“单凭徒手毙虎一事,己非常人所能。加之都头至阳谷以来,以小博大,履险如夷,小弟叹服都头洞悉人心,深谙官场规则,于朝堂党争更如观火。虽不愿信,亦不得不信,都头或为朝廷收复燕云之关键,世安愿举族为都头效犬马之劳。”
武松抚其肩道:“押司何必多礼。”
窗外,朔雪纷飞。
忽闻鸦啼一声,但见黑影掠枯枝而去,冒风雪没于天际。
阳谷县东门,武松与方杰策马而出,径奔寿张独龙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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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门庆卧于榻上,吴月娘坐于榻侧,叱道:
“大姐今日缘何又逃学?西娘这般溺爱,终是害她。今非小门小户,欲与官宦结亲,既不读书,又不识礼,如何使得?过门必遭耻笑。”
西房孙雪娥搂着半大少女,瑟缩而立。
那少女乃西门庆独女西门玉贞,系亡妻所出,自幼由孙雪娥抚养。
只听她委屈道:“那县令家的小娘子,常要笑我。”
吴月娘冷哼:“笑便由她笑,你爹不也常嘲弄他那帮狐朋狗友?他人有求于他,还得赔着笑脸。你若是知州千金,便该你笑她了。那县令夫人屡次拒我于门外,我原指望你与她家小娘子结交,谁知这般不争气。你娘若在,怕要再气死一回。”
西门玉贞双目一眨,泪如雨下。
西门庆坐起沉脸道:“够了!大清早吵嚷不休,要吵杀我么?西娘,速与大姐收拾,送去学堂。”
孙雪娥诺诺连声,拉着满脸不忿的西门玉贞退出。
吴月娘叹道:“罢罢罢,又教我做了恶人,常言后母难为,果不其然。”
“大姐幼年丧母,我又忙于商事,活得可怜,由她去罢。”
“可前番蔡管事作伐,要与东京陈洪大官人联姻,他乃禁军提督,更与杨内侍结亲。这般门第,图的无非我家钱财,若大姐有些能耐,过门或可立足,否则只怕度日艰难。”
“有何艰难?只要老爷有钱,女婿敢欺我女?倒是你这婆娘,过门数载,蛋也不曾下一个。”
只听啪的一声,吴月娘一掌击在西门庆腿上,怒道:“原说是我的不是,可你纳了二娘、三娘、西娘,谁又下过蛋?怕是你在外眠花宿柳,损了元气。”
西门庆将吴月娘揽入怀中,笑道:“老爷损未损你岂不知?不如再娶个五娘?”
吴月娘被得粉面含春,哼道:“又瞧上谁家媳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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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石街上,武大与潘金莲清扫门前积雪。
对门王婆斜倚着道:“大郎,潘娘子,今日怎不出门?”
武大只笑笑,仍自扫雪。
潘金莲道:“连日劳顿,县尊许我与方家妹子歇息几日,大郎自在家中相伴。”
王婆笑道:“娘子夫妇真是情深,教老身……”
话音未落,忽被拎起,双脚凌空乱蹬。
低头见是石宝,忙告饶:“小官人快放手,老身头晕得紧。”
石宝放下王婆,大马金刀坐下道:“方杰临行嘱咐,休教王干娘多舌,否则大祸临头。”
王婆忙掩口,踉跄遁入屋内。
潘金莲含笑向石宝施礼,却见他目光凝于远处。
但见一羸弱女童踏雪而来,步履维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