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武松于狮子楼设宴犒赏随行登州之从人。
依李正所录,论功行赏,赏格最高者得钱五十贯。
因系初犯,责罚暂且记下,容其日后将功折罪。
得赏者欢天喜地,免罚者暗自窃喜。
亦有人懊悔不迭:
早知当初不退后两步,或可多得两贯?
若当时奋勇争先,岂非再添十贯?
席间觥筹交错,倒也其乐融融。
赵泽趁敬酒之机,低声道:“都头,昔日桃花山之约,可还作数?”
武松笑道:“虚席以待,兄长何日启程?”
赵泽道:“但凭都头差遣。”
武松道:“蔡管事近日或有货物往来,届时烦请兄长护送一程,首抵登州。”
赵泽叉手称是。
武松复问:“闻说李氏族中似有龃龉?”
赵泽叹道:“大房、二房欺家姐孤儿寡母罢了。大房因官仓事己闭门思过,二房却屡屡刁难三房,近来更与独龙冈过从甚密。若桃花山诸事顺遂,某当劝家姐变卖阳谷田产,迁居青州。惹不起,还躲不起么?”
武松道:“二房与独龙冈有旧?”
赵泽道:“那李家庄李应从母姓,其母出自二房。”
武松恍然,原来李氏乃寿张百年望族,独龙冈与李氏祖宅比邻而居却能相安无事,竟是沾亲带故之故。
“杀人啦!杀人啦!”
忽闻楼下喧哗,武松疾步而下。
至后厨,但见一壮汉倒卧血泊之中。
凶徒己被擒获,正是赵二。
死者名唤蒋聪,赵二欠其两贯钱,屡索不还,遂告至官府。
今日马七、祝三将其拘回衙门,杖责二十,限十日内偿还。
赵二身无分文,恶向胆边生,潜入后厨将蒋聪杀害。
武松命人唤来衙役,着西门庆清退闲杂人等。
少顷,马七、祝三并仵作何九赶到,向武松见礼后即刻验尸。
武松与西门庆正欲重返二楼饮宴,忽见一妇人冲入后厨。
马七将其拦下,不令近前。
武松观其面善,似是午间在生药铺所见之妇。
回首但见那妇人瘫坐墙根,泪落无声。
西门庆低声道:“都头,此妇乃蒋聪之妻宋惠莲。”
武松颔首,默然登楼。
行至半途,忽驻足道:“大官人与那妇人可有私情?”
西门庆讪笑道:“都头明鉴,实乃两厢情愿,绝非强求。”
武松续行上楼,道:“既如此,便纳了她罢。”
西门庆忙道:“都头,此事万万不可。这妇人新丧夫婿,旁人必疑是小弟从中作梗。”
武松不再多言,归席饮尽数盏,便先行告辞。
赵泽追至楼下,低声道:“都头,李正、李光先前冒犯方管事,本欲补偿,然其坚辞不受。家姐在城中有处宅院,原是某少年时所居,久未打理。见都头尚与令兄同住,若不嫌弃,请收下此契。”
武松沉吟片刻,接过房契道:“兄长不必挂怀。李氏虽与某有些误会,幸未酿成大祸,尚有转圜余地。某与李氏和解,亦出至诚,非权宜之计。”
赵泽叉手道:“都头海量。”
武松步出狮子楼,但见飞雪又起。
满街灯笼映照琼瑶,幻作诡谲之色。
行至紫石街,武松瞥见王婆茶肆己闭门户,唯二楼灯火犹明。
叩开家门,武大笑道:“二郎回来了,可曾吃过?”
武松道:“己吃过。”
入堂屋坐定,潘金莲斟茶道:“叔叔,方家妹子称病欲休憩数日,我亦想暂别医馆,不知可否?”
武松道:“嫂嫂身子不适?”
潘金莲道:“非也。今有男医蒋竹山到得医馆,原是州里新派来的。我观其……非端人正士,故欲待方家妹子病愈同往。”
武松道:“此人可曾唐突嫂嫂?”
潘金莲道:“倒未无礼,只是见其与求医的李瓶儿眉来眼去,不似好人作派。”
武大道:“在家歇息也好,医馆男子往来,终是不便。”
潘金莲笑道:“你这迂腐性子。方家妹子常言,医者父母心,救命何分男女?”
武大咧嘴而笑。
武松道:“既如此,嫂嫂且在家中,兄长近日亦当歇业。天寒地冻,街面不靖,方才狮子楼厨子蒋聪己被赵二所害。”
武大瞠目道:“这蒋聪晨间还与我闲话,道是攒钱欲购租宅,转眼竟赴黄泉。赵二家的小五今日还来赊炊饼,这番债银怕是讨不回了。”
潘金莲嗔道:“你这呆子,只记挂几文钱,那可是一条性命。蒋聪浑家可是唤作宋金莲?前日往西门生药铺,见其送饭与西门大官人。唉,苦命人呐。”
武松道:“嫂嫂常往生药铺否?”
潘金莲道:“不常去,偶代方家妹子递药材清单。”
武松默然。
潘金莲又道:“昨夜叔叔未归,大郎言及欲迁居他处,可是忧虑阳谷不安?”
武松道:“我在此任都头,难免结怨。若遇赵二这等亡命之徒,如之奈何?”
潘金莲道:“纵迁他处,终有宵小之辈。若求万全,除非上山。”
武松道:“嫂嫂此言有理。”
原欲劝兄长迁往青州或登州城,今思二龙山倒是上选。
兄长可为山上弟兄制炊饼,嫂嫂或行医或缝补,不致无所事事。
武松登楼入卧房,未掌灯,室内晦暗。
轻推轩窗,但见对面方百花犹伏案疾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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狮子楼宴罢,西门庆酩酊大醉,由云理守等人搀扶而行。
念及武松令其纳宋金莲之事,复生烦恼。
扯过来旺低声道:“携两贯钱往蒋聪家,教那宋金莲速速离去。”
来旺奇道:“她不是老爷相好么?蒋聪既死,老爷合该欢喜才是。”
西门庆叱道:“欢喜个鸟!爷就好这有夫之妇的滋味。如今新寡,必带晦气,须得避忌。”
“那何故逐她?”
“都头命爷纳她为妾。家中己有西房妻室,娶这穷寡妇作甚?”
“可这冰天雪地,教她往何处去?再者,她若不肯,难道强撵不成?”
“这……爷不管,你这狗才自去处置。哇……”
言未毕,西门庆跌坐雪地,呕吐不止。
云理守等人忙抬其归家。
来旺踌躇,不知如何驱赶宋金莲。
老爷所言不无道理,府中西房奶奶:
大奶奶乃明媒正娶续弦,娘家是青州军官;
二奶奶虽出身勾栏,却貌美如花,当年老爷神魂颠倒;
三奶奶虽是寡妇,然嫁妆丰厚;
西奶奶是亡故太太的陪嫁丫鬟,老爷念旧抬举。
这新寡妇人既穷且贱,确不值当迎娶。
思量间,己至宋金莲家门。
叩门见那妇人泪眼婆娑,躬身相迎。
入内坐定,脂粉香扑面而来。
来旺轻咳道:“老爷念你日日送膳,命你明日往生药铺取两贯钱,只是莫再滞留阳谷。”
宋金莲惊惶道:“老爷何出此言?可是奴家冒犯?”
来旺道:“非也。只是外间风言风语,蒋聪横死,恐有人诽谤老爷。你若执意不走,老爷明里虽奈何不得,暗地里有的是手段。劝你识相些。”
“奴家娘家无人,除阳谷无处容身。”
宋金莲言罢跪地,抱来旺腿哀求:“求大哥在老爷跟前美言,莫要赶奴家走。”
来旺俯视妇人,忽忆及昔日在生药铺二楼外,窥见此妇伏案之态。
不由心头无名火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