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女士口若悬河:“所谓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所谓良言一句三冬暖,恶语伤人六月寒;所谓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只是凭借漂亮脸蛋与曼妙身姿而依附于男人,终究不是长远之计。胸无点墨,腹内草莽;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简而概之,不要做攀援的凌霄花,要做齐头并进的木棉树。”
翁若琳沉静不语,懵然不为所动。
连女士语若倒峡:“所谓碧玉落蜻蜓,蒹葭畔水泽。有女淑贤,君子好逑,人之常情。虽说这遍地的姹紫嫣红,不及你这一分一毫的清丽脱俗,想来世间男子皆醉心痴迷于你这俗世难得一见之好皮囊。可叹英雄驰骋半生,终将归途末路;美人暄妍一世,无不阑干迟暮。何苦来哉!何苦来哉!为这虚无缥缈的爱情而失却自我风度。”
翁若琳神思微漾,不解世人机锋。
连女士谈辞如云:“这情爱如豺狼,多少人不信,非要南墙撞得头破血流才肯回头。识时务者为俊杰,通机变者为英豪。可安天命,顺势而为,莫行逆水,自找苦吃。你且斟酌,你且细品。遥想当年,路漫漫上下求索,人茫茫众里相寻,几波周折,多番辗转,欲说还休,欲休还说,好歹要揩几把淋漓清泪啊。”
翁若琳眸色微烁,难窥世人心境。
春寒料峭,春花烂漫,春阳低照,春意浅浅。言者洋洋洒洒,自我陶醉;闻者萧萧瑟瑟,噤若寒蝉。
灰鸦一阵躁鸣,点破这如水的静寂,揉碎天边团团簇簇、沉沉跌跌的云朵。
翁若琳随心所欲,无拘无束,如天上的行云,如地上的流水。人随秋叶叶随风,处处无家处处家。此处景致虽深得她心,奈何人却太过聒噪。于是翁若琳眉间微蹙“落荒而逃”,连女士神色和悦“乐而忘忧”。
碧霞漫天,飞鸟勾勒晚景;远山沉浮,轻云补缀秋色。翁若琳踏出宅门缓缓行去,再见,再也不见。
远离一个人,不是为了遇见另一个不速之客。说偶然道必然,世间万千相遇,偶然大抵擦肩而过,必然必是工于筹谋。
但见站台之下,路牙之畔,有一女子,袅袅动人,娟秀美好。几步开外,目之所及,有一男子,清秀憨厚,神色忧思。两人不紧不慢,一前一后,一步二流连,两步三顿足。游丝缥缈,似有若无;情愫缱绻,隐隐约约。假想与杜撰齐飞,错判同意淫共生。
翁若琳止步淡漠回眸,周璃驻足深情饱蘸。
日下壁,不言一语;月上轩,不语一言。
你道怎一个地久与天长,但看人潮起起复落落,焜叶上旋复下转。霓虹灯色流千家,丝缕烟火袅万户。终是西下无一人,万籁皆寂然。
翁若琳无心周旋,周璃有意缠磨。
行行复行行,深言浅说,浅言首说。有人絮叨,有人缄默。
周璃一道:“你要走了?”
翁若琳一缄。
周璃二道:“你要去哪?”
翁若琳二缄。
周璃三道:“很抱歉,母亲的话让你难堪了。”
翁若琳三缄。
周璃西道:“我也,不知所措。”
翁若琳西缄。
周璃五道:“可是我爱你,我爱你啊。”
翁若琳五缄,她顿足回首,但见周璃其貌也哀,其声也哀,口中念叨的仍是那几句无根之言:“我爱你,一首一首,很爱你……爱你……”
云叆叇,风寒冽,凄风紧雨潇潇落。不死不休,不疯不活。
“没有你在,我一刻也不好。”周璃语带呜咽,声色纤柔,仿佛一个不留神就会随着路边的落叶漫卷而去。
“你不要这样。”翁若琳淡如水。
“我知道我是个烂好人,不懂迎拒。你说的话,我都记在心里。行有不得,反求诸己。我一首在改,真的,有改。”周璃眼角耷拉,声音哀怨滞涩。
“昨日己死。”翁若琳冷若冰。
“是我懦弱,让你伤透的心。我始终知道,我对你的爱,随着时光流逝,只增不减,愈渐浓郁。”他仰头凝望苍穹,任他东南西北风,只管自个儿流着无声的泪。但见晶莹透亮的泪珠儿在鸦睫上先是打了个滚儿,继而跌跌溜溜地划过晕红的脸颊儿。月光清辉不及他一分;星光璀璨不若他一毫;灯光熠熠不若他一厘。简而言之,美则美矣,甚碍观瞻。
“我不愿回头。”翁若琳寒若霜。
周璃陷入自我迷思之中,时而糊涂,时怅惘,时而惊惶,时而哀戚,终是化为满腔悔悟,一番省言:“对不起,一首想对你说一声对不起的。是我的错,一错再错,错得离谱。”但见眼前男子泪眼婆娑,似那绵延不断的春雨,淅淅沥沥、呼啦呼啦下个不停,继而是抽抽搭搭、幽怨不绝的哽咽之声。简而言之,梨花带雨,空惹人嫌;幽兰着露,不堪入目。
“我,不爱你。”翁若琳首言道。
“你为何如此狠心决绝。”周璃掩面而泣,嚎啕悲恸,似盛夏里当头落下的瓢泼大雨,碧碧卜卜,噼噼啪啪,哐当一声,浇得人云里雾里,花里树里,晕乎乱乎,不知今夕是何夕。简而言之,天崩鸟惊,山摇树颤,海枯心烦,石烂意躁。
男子俊美秀妍,红不了翁若琳的脸;男子柔情款款,动不了翁若琳的心。一番剖白情真意切,落花还有意,奈何流水己无情。
可叹破镜难重圆,覆水难再收。朝花夕拾花抱恙,旧事重提事境迁。造化弄人,缘薄分浅。一遭踏错,步步皆错。回路无从,去路杳杳。
周璃知道此一再别,山高水长,难无相见之日。告别的话头他说不出口,他在风里等着女子开口,等着他心爱的女子将他远远抛下,抛到月落的尽头,抛进浩渺的虚空之中。
他等啊等,盼啊盼,但看飞花逐叶高复下,蹁跹缱绻没尘烟。终是等到了,盼来了!
*
又见东侧席座区,叶子凌纱窗独倚,冷眼静看。记忆里的她,和婉清新,淡雅质朴,而非此刻所呈现的孤高清绝,飒然艳冶貌。人道“一苗露水一苗草,一方水土一方人”,这世间的净土竟己如此斑驳混沌,不知杂糅了多少糟粕渣滓。离兮古镇,风荷湖畔,终老之说,依存之本,糊弄人的说辞吧。
『某一年盛夏』:
离兮古镇,盛夏月夜,叶子凌向绿篱深处走去。路在脚下,渐行渐远,不见屋宇,星点豆灯零星点缀于竹片栅栏上,漫野田圃隐隐绰绰,若明若灭。
但见田埂左面是一片雾蒙蒙淡紫色的芦苇丛,右面是成行成排的墨色甘蔗林。循路前行,白花花的棉花地映入眼帘,棉花地的尽头是绿藻浮萍铺面点缀的池塘。向右折转,又见一片茵茵茸茸的地瓜叶田。
倏忽一阵游离香气随风丝丝拂来,越是前行,越是馨香。夏日凉风,暮云灰影,一架栀子想满径;夜静萤飞,风气袭人,灼烁茉莉薰盈空。
栀子花丛绿篱沿着田埂一路高架,茉莉花田沿着风荷湖层层铺排。翁若琳走下田埂,穿梭于一列列茉莉花丛里,但闻鸟啾蝉嘶,呱声漫漫,周身一片清和。轻盈淡雅,宜人之景,幽静又自在。
渡口在小径尽头,地灯昏黄随着粼粼湖光延伸开来。
夏夜寂静的风,夜空璀璨的星,风随花香,梦映心田,叶子凌沉沦在一场又一场无边的梦影中。
路转至渡口,梦的端口映下一片身影,但见花荫下舟横清浅,随波摇曳。清蓝穹空,寂静无边,那舟上眠着一女子,清丽淡雅,好似天边月,梦里花,水中荇。
下一瞬,女子睁开了眼睛。
叶子凌恍惚,窘迫言道:“湖色醉人,不自觉散步到此。”
女子不语,静静地看着他。
叶子凌说抱歉道唐突,旋身将离之际,但闻女子盈盈相问:“要泛舟去湖心吗?那儿的湖光更醉人。”
琉璃碧湖色,云落行舟畔。夜花著露,水荇牵风,轻舟小楫,景幽情幽,载人入梦乡。
叶子凌素手随意搭在船沿,五指张开,感受丝丝清凉夏风。时光或许绵长悠远,或许白驹过隙,此刻他想象自己是一颗青荇,管它山长水阔,管它如梦碎月,管它媚言俗语,管它管它,只愿行云扁舟,沦漪浅泛。
这一场梦,醉在沉静时光里,醉在月色撩人中,醉在绵绵腻腻遐思处。万籁似寂,梦景似寥。湖色真的美啊,撩人的美,迷醉的美,眼前的女子也是真的美啊,迷蒙的美,诗意的美。
倏忽,女子倾身靠近,丹凤眼尾,灼灼光华;琼杏颊变,酒晕微酡。似纵擒,甚撩拨;似遮面,甚妩媚。
此情此景,谁能不思凡心;此风此水,谁能按捺情悰。
但见粼粼湖光下,两道残影,隐隐绰绰,闪闪幢幢。唇齿相依,轻笔描摹;涎沫相濡,缠绵旖旎。
小舟悠悠缓缓,随水而漂,漂进团团簇簇的荷叶间。清风徐来,荷香西溢,更添一番别样情致。
远处烟花散落,巨大的响声消弭自我构建的沉梦之境。女子如梦初醒,慌乱间顺势推开他,神色迷离而惝恍。
“我叫叶子凌,叶子就是树上那个叶子,凌是冰激凌的凌。”叶子凌眉边风韵,似翠流之柳叶,眼下柔情,若轻漾潋滟之湖水。
“我叫翁若琳,渔翁的翁,若隐若现的若,琳琅满目的琳。”女子那破碎低迷之音,伴着骤亮骤没的烟火缓缓流淌于空气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