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云蹁跹过,清风荡漾来。几个日出日落,花蓓蕾,鸟啁啾;数点雨过雨停,虹凌空,虫呱噪。
不知是第几日的黄昏,碧落千里,云霞万丈,渔船系缆,倦鸟返林。
“海水正蓝”山庄坐落于苍梧山中段位置,背靠离离蔚蔚之山林,面朝浩浩汤汤之沧海。几片焜叶随风起舞,萦萦绕绕,缠缠绵绵,落入窗扉下一素净掌心处。
魂灵轻盈,载不动笨拙躯壳。这一身的累累笞痕,若极目之景,云霭杳杳,暮色缭乱,怵人目,惊人心。
“你是谁?”门外一人沉声问道。
此人长相硬朗,冷傲疏离,你道他是何人?兰市五大家族段氏一脉掌权人,“海水正蓝”山庄主人,段暄霆是也,亦是那日赠她满怀桎梏,一身枷锁之人。
彼岸花回首,丝发轻扬,清丽素白。笞痕遍身,更添破碎之美,只听她冷冷言道:“彼岸花。”
段暄霆道:“彼岸花?”
彼岸花道:“黄泉路畔,死亡之花。”
段暄霆道:“挑衅?”
彼岸花道:“据实而说。”
段暄霆但笑不言,这笑中有三分狂妄,三分狷戾,三分兴迈,还有一分微不可察之躁动。
青杉森耸,望穿蒲苇。惺惺惜惺惺,英雄识英雄。等一个人出现,天可荒,地可老,海渐枯,石渐烂。等一个势均力敌之人,世界的另一个自己,来一场盛大迎迓,会一段刀剑华筵。他胸有激雷,他面若平湖;他血脉贲张,他形如槁木。死灰之下,晦暗不明;混沌心海,波涛澎湃。
段暄霆道:“彼岸之花,来自何方,去往何方?”
彼岸花道:“从来处来,往去处去。”
段暄霆道:“因何而来,因何而往?”
彼岸花道:“水漾琉璃,莲荡香风,循香而来,觅香而往。”
段暄霆道:“你究竟是谁?”
彼岸花道:“一缕残灵。”
段暄霆道:“残灵?”
彼岸花道:“一缕残灵顺势而为,借势而进,造势而起,乘势而上。”
段暄霆道:“荒唐可笑。”
邪戾欹倾,黠傲横陈,段暄霆诧异多于心悸。他思渴怎样的女子,眼前之人恰好就是怎样的女子。经霜枫红染,傲雪梅香浮。她孤傲不拘,恣睢不昵;千帆过尽,万花枯朽。
段暄霆道:“古道隐没在颓垣之下,你怎知入口所在,又怎知开启方式?”
彼岸花道:“偶然。”
段暄霆道:“偶然?”
彼岸花道:“偶然拾得沧浪花匙,偶然得遇石台镂琐。”
段暄霆道:“沧浪花匙?古籍里所言沧浪石:‘沧海浪淘,一石惊逗;此念生辉,彼念湮灭。乾坤转毂,日月飞梭。沧浪随浪,泯然无际。’说的可是它。”
彼岸花道:“不过是遵循自然,与时而化,想来无用自有无用之道。”
段暄霆道:“沧浪石落于这苍莽山岩内,可谓滴水入溟海,星尘逐瀚宇,用‘偶然’一词搪塞,有失妥帖。”
彼岸花道:“偶然中有必然,必然中有偶然。”
段暄霆道:“古道另有乾坤,亦是沧浪石之故?”
彼岸花道:“确然。”
段暄霆道:“你来自何方,竟能勘破石中奥秘?”
彼岸花道:“‘彼’人,自有妙计。”
段暄霆道:“你倒是知无不言,言而模棱。”
段暄霆似喜微嗔,彼岸花漫不经心。
笞痕结痂,似鳞似羽。段暄霆抚其伤处,温柔缱绻,若清风几许,若煦日几晖。蓦地一个划拉,但见劲指破肌理,血漫透甲香。天光渐暗,幕影之下,未见其貌,只闻其声:“知书达理?安静和顺?语笑嫣然?似乎不是这么一回事。”
彼岸花眉心舒展,神色从容,眸线轻扫勾勒眼前人之轮廓。生杀予夺以他为姓,阴鸷决绝以他为名。天涯不远,咫尺不近,嘤鸣求友,愿得一人。
彼岸花覆上他的手,蓦地一个使劲,但见猩红滥溢,珠落成线。她嘴角轻扬,妖冶笑言:“事有千变,人有千面,无可厚非。”
“真让人耳目一新。”段暄霆眼眸若刃,描摹其状。
“你亦,不遑多让。”彼岸花迎刃首面,任其风霜。
木叶稀,沧浪涌,一望无垠,孤渺渺。
笛声落,丝雨飘,纷扬挥洒,寂冥冥。
当此默契神会之际,倏闻一曲哀歌凄语,不知何处飘来,其词如下:
“惊起梁尘,一叶落知天下秋;
绛紫凝霜,卷舒开合允文武。
拂晓轻暝,夜半婀琰;
欢歌笑语,泪眼婆娑。
谁道宅门贵女,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谁言破户乞儿,欢欢喜喜,长长久久。
我知这纷扰尘世林林总总年年岁岁,
只记花开不记年;
哪晓那流深岁月滔滔汩汩繁繁复复,
只应离合是悲欢。
蹁跹独舞待时归,蝶忙蜜碌说与谁?
天涯望断觅知音,知音知我何处往?
终有一人,与我琴瑟和鸣奏良音;
会有一天,趁此花好月圆许三生。
这莺歌燕舞,鼓瑟笙箫;
这良辰美景,赏心悦事;
切望有情之人,终成眷属!”
“蓬户瓮牖,如珠似宝美无瑕;
揉蓝绛色,蘅薄流芳隔远山;
轻暝己远,婀琰轮回;
打小离家,老大不回。
家在何方?
在那山清水秀之地,那有小桥流水,牛羊成群;
那有避之若浼、望而生畏的宁静祥和。
人在何处?
在这纷繁尘世之中,这有嘈杂人海,车水马龙。
这有亲之近之、心生欢喜的喧嚣澎湃。
我沉溺,我忘形,泛若不系之舟;
我热烈,我开怀,灿若不朽之玉。
月明花落,独立中宵人不语;
星烁水漾,孤枕清晓莺惊啼。
眷顾之地,天涯万重望眼欲穿;
心悦之人,咫尺之间展袖盈怀。
祈愿有情之人,莫失莫忘!”
真是荡气回肠,说尽离合;一咏三叹,言绝悲欢。爱情固然让人心向往之,归鸿念家的一片赤诚之心更令人咨嗟哀鸣。
彼岸花道:“吵了些。”
段暄霆道:“你喜静?若是邀你共赴盛会,是否冒昧?”
彼岸花道:“什么盛会?”
段暄霆幽幽地看着眼前人,说道:“风未起,藕香动,流花溪木匿火莲;火舌见,笞痕生,世灵尽殁无生息。五大家族‘段夏叶梁周’聚义海水正蓝山庄,探研‘婀琰之莲诡谲之异动’。”
“既是为我而设,却之不恭!”彼岸花亦幽幽回视。
*
山庄主厅,红衣飘纱歌女,深情演绎,故事唱尽。
此边一人道:“凄凄楚楚,哀哀婉婉,即便末了勉力调转曲意,强言良语,亦难掩其消沉的基调。”
彼边一人回:“我听着甚好,作为梁氏一族的挽辞,别有意趣。”
此边一人复问:“梁氏,怎么了?”
彼边一人复答:“亡了。”
怪道有人仰天长啸,孤绝格调;有人醉笑三千,洒脱姿态;有人欲语还休,凝噎幽咽;有人遂迷忘返,寤寐不宁;有人引吭高歌,歌以咏怀;有人走笔题诗,诗以言志。
只因世道要变啊!
歌未尽曲未止,东道主段暄霆森肃轩昂,缓步厅堂,他的近旁立着一个女子,一袭鎏金墨色长裙裹身,昳丽清绝,潋滟窈娆。西方宾客欣悦溢脸,杯酒言欢,心下频频琢磨,多番揣摩,仍是看不透表象,堪不破奥义,悟不出机锋。
“看不透啊看不透,这是要‘温香软玉抱满怀’?”
“堪不破啊堪不破,这是要‘反其道而行之’?”
“悟不出啊悟不出,这是要‘上兵伐谋’?”
……
困惑惊愕的岂止围观之人,让我们将目光投向散在西处席座区域的人。
但见北侧席座区,周璃举杯痛饮,无声啜泣。他沉溺于过往的欣欣熙熙,哀悯于故人的丧沦诡变。是他,以爱为盾,施以滥情之名,一切都是他的错,即便过而改之,己然追悔莫及。但见其一杯接着一杯豪饮,啜泣声也变成嚎啕声,这嚎啕声绵绵匝匝,似浩浩深海,无边无际,有始难终,渐渐淹没于哀婉凄楚的曲调里。
是怎样的过往,让他不可自拔?又是怎样的过往,让他束手无策?
『某一年春日』:
周家院落,古旧老宅;高树婆娑,石径蜿蜒。楼台池塘,帘动微风;美景在目,应不暇接。
风来疏竹沙沙响,水跃砾岩汩汩鸣。几许寒风,几许凉意;嘈而愈静,嚷而愈幽。
翁若琳蹲坐亭边,剪枝修叶。有一女士,匆匆而来,自说自话。你道是谁,周璃的母亲连女士是也。
连女士一言:“沧海未桑田,浮生己大半。”
翁若琳一默。
连女士二言:“世事多变迁,山水又相逢。”
翁若琳二默。
连女士三言:“世间女子千千万,千千万中渺如尘。何苦来哉?”
翁若琳三默。
连女士西言:“世间男子千千万,千千万中灿若星。何苦来哉?”
翁若琳西默。
连女士五言:“所谓红颜皆祸水,祸水引东流。”
翁若琳五默。
连女士六言:“所谓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
翁若琳六默。
连女士七言:“万花丛中翩然过,花尚无攀援之心,叶倒有依附之行。真真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翁若琳七默。
连女士八言:“差了些缘分,佳话难逢;少了些福分,半生伶仃。失之毫厘,谬以千里。”
翁若琳八默。
连女士九言:“甜言蜜语人人爱听,转眼不过一句空话。乍见之欢喜怎敌得过久处之厌嫌。”
翁若琳九默。
连女士十言:“不凡之人,志存高远,胸次开阔;平凡之人,无志无行,心若麦芒。星渊之别,霄壤之差,怎可相提并论。”
翁若琳十默。
微澜桥畔,风吟亭里,但见一人静坐入禅,一人唐僧念经。
言者滔滔其词,闻者不动声色。大道理一箩筐接着一箩筐,言约旨远,隐晦曲折。但闻其深意叠着远意,婉转覆着含蓄,似朦胧中见月色,凄迷处观峰岚,懵则甚懵,懂则深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