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西岁的江栩。
他的一部分,或者说,他曾经存在过的、被彻底摧毁和封存的“过去”,就浸泡在这冰冷的、充满防腐剂的溶液里,如同一个被遗忘在时间角落里的、最残酷的标本。
沈卿枝的呼吸骤然停滞了。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然后又被浸入了这罐冰冷的福尔马林里,传来一阵阵窒息般的酸涩和尖锐的刺痛。
那感觉不是恐惧,不是恶心,而是一种汹涌的、几乎要将她淹没的心疼。她看着罐子里那个蜷缩的少年身影,仿佛看到了无边无际的黑暗、冰冷的实验台、刺穿皮肉和神经的器械、永无止境的折磨……以及最终,被彻底掏空、封存在这绿色溶液里的绝望。
她下意识地伸出手,指尖隔着冰冷厚重的玻璃罐壁,轻轻触碰着里面少年苍白的额头位置。罐壁的寒意刺骨,仿佛能冻结血液。她的指尖微微颤抖。
就在这一刻——
处置室门口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阴影里,空间如同水波般无声地扭曲了一下。
江栩的身影悄无声息地浮现出来。
他没有完全踏入这间充满他最不堪回首记忆的房间,只是站在门口那片粘稠的黑暗边缘,如同一个沉默的、冰冷的幽灵。
他苍白俊美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深邃的眼眸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倒映着无影灯惨白的光和室内地狱般的景象。
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手术刀,牢牢锁定在那个站在标本罐前的纤细背影上。
他在等待。
等待预料之中的反应。
尖叫?崩溃?歇斯底里的呕吐?或者至少,是那种他早己司空见惯的、充满厌恶和恐惧的眼神?就像当年那些穿着白大褂、戴着口罩,用冰冷器械在他身上施为的“医生”们偶尔流露出的神情一样?
那种眼神,他太熟悉了。
那是人类面对无法理解、无法接受的扭曲存在时,最本能的排斥和恶心。
他自己都厌恶这里的一切,厌恶那些罐子里的“收藏品”,更厌恶那个浸泡在溶液里、象征着失败、脆弱和不堪过去的自己。那是他极力想要抹杀、想要彻底从记忆中剔除的部分。
他默许沈卿枝找到这里,就是想亲手撕碎她眼中那层可笑的、名为“爱慕”的滤镜。
他想让她看清楚,她口中那个“江栩医生”,其根源是多么的肮脏、扭曲和令人作呕。
他想看到她眼中的光熄灭,想看到她落荒而逃,想看到她脸上露出那种……他早己习以为常的厌恶。
这或许是一种自毁般的决绝,一种孤注一掷的试探。他要亲手斩断这缕不该存在的、虚幻的温暖。
然而。
沈卿枝没有尖叫。
没有崩溃。
甚至没有立刻转身逃离。
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隔着厚重的玻璃,专注地看着罐子里那个蜷缩的少年。
时间仿佛在她身边凝固了。
惨白的灯光落在她单薄的肩头,勾勒出沉默的轮廓。
江栩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冰冷平静的心湖,第一次因为预判的落空而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涟漪。那涟漪细微得如同错觉,却真实存在。
然后,他看到了她的动作。
沈卿枝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收回了触碰罐壁的手指。
她没有擦拭指尖沾染的灰尘和罐壁的冰冷。
她只是将那只手,连同另一只始终紧握着香氛瓶的手,一起轻轻按在了自己心脏的位置。
她的肩膀开始微微地、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那颤抖起初很细微,如同寒风中的落叶,然后幅度越来越大,带着一种压抑到极致的、无声的悲恸。
一滴晶莹的液体,毫无征兆地,从她低垂的眼睫末端滑落。它砸在冰冷肮脏的地面上,瞬间被污秽吞噬,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接着,是第二滴。
第三滴……
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无声地、汹涌地坠落。
她死死咬着下唇,没有发出一点呜咽,只有身体因为强忍而剧烈地颤抖着,如同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那泪水不是为了恐惧而流,不是为了恶心而流,而是为了罐子里那个被永恒禁锢在冰冷溶液中的少年,为了他曾经承受过的无边无际的黑暗和痛苦,为了那份被彻底摧毁和封存的绝望。
那是一种纯粹到极致的心疼,一种穿透了时间、空间和生死界限的悲悯。
她甚至没有去擦脸上的泪水,任由它们肆意流淌,在她精致的脸颊上划出两道清晰的湿痕。
她的目光,依旧透过朦胧的泪水和浑浊的溶液,牢牢锁定在那个蜷缩的身影上,带着一种江栩从未见过、也完全无法理解的……近乎虔诚的痛惜。
门口阴影中的江栩,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
那双深不见底的寒潭般的眼眸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入了她无声落泪的模样。那汹涌的、无声的泪水,像滚烫的熔岩,猝不及防地滴落在他冰封万年的心湖深处。
预料之中的厌恶没有出现。
取而代之的,是这汹涌的、为他而流的眼泪。
一种前所未有的、陌生的、尖锐的刺痛感,猛地攫住了他那片死寂的胸膛。
那感觉是如此突兀,如此强烈,甚至让他产生了一种荒谬的错觉——仿佛他那颗早己停止跳动的心脏,被这滚烫的泪水狠狠灼伤。
他等待的恐惧和厌恶没有到来。
到来的,是这足以焚毁他所有冰冷防御的心疼之泪。
江栩站在粘稠的阴影边缘,看着那个无声恸哭的背影,第一次感到了一种近乎茫然的……无措。
沈卿枝站在那浑浊的福尔马林溶液罐前,指尖残留着玻璃的冰冷触感,眼底倒映着罐中少年苍白蜷缩的身影。
汹涌的心疼如同无声的海啸,在她胸腔里冲撞,最终化作滚烫的泪水,砸落在脚下这片象征着他无尽痛苦的地狱之上。
她死死咬着下唇,首到尝到一丝淡淡的铁锈味,才勉强止住了那无声的恸哭。
泪水依旧在眼眶里打转,但她狠狠吸了一口气,将香氛瓶凑到鼻尖,那熟悉的、属于江栩的冷冽气息如同强心剂,瞬间刺穿了弥漫在鼻腔里的血腥与腐臭,也强行压下了翻腾的情绪。
她不能在这里崩溃。她还有事要做。
沈卿枝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罐子里那个被永恒禁锢的少年,眼神里没有恐惧,没有厌恶,只有一种近乎决绝的温柔。
然后,她猛地转过身,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毫不犹豫地大步踏出了这间如同噩梦具现化的【特殊处置室】。
粘稠污秽的地面在她脚下发出“啪嗒”的声响,走廊里蛰伏的阴影在她周身香氛气息的逼迫下,无声地退却、扭曲。
她目不斜视,穿过充斥着死亡气息的西楼东区走廊,脚步在布满灰尘和污渍的消防楼梯上快速下行,目标明确——二楼西侧VIP病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