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压抑的沉默和许祯祯的哭泣声中艰难流淌。
终于,文廷祺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声里充满了疲惫和深重的无奈。
他没有再看文振卿,而是缓缓走到病床另一侧,在距离许祯祯稍远一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他没有试图靠近,也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坐着,像一个沉默的守护者,又像一个等待审判的罪人。
文振卿看着这一幕,心中的愤怒和质问被一种更深的茫然和心疼取代。他默默弯腰,捡起地上那张引发风暴的泛黄纸页,指尖触碰到那熟悉的字迹时,心头一阵刺痛。
他小心地将它折好,放回自己的口袋,然后也默默地坐回之前的椅子上,低着头,不敢再看病床上的许祯祯,也不敢看沉默的爷爷。
病房里只剩下沉重的呼吸声和压抑的哭泣。
不知过了多久,许祯祯的哭声渐渐微弱下去,只剩下断断续续的抽噎,身体也不再那么剧烈地颤抖。长时间的哭泣和情绪的巨大消耗让她本就虚弱的身体更加不堪重负。
就在这时,文廷祺低沉而温和的声音再次响起,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他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入许祯祯耳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坦诚和迟来的歉意:
“祯祯,”他没有用“许医生”,而是用了这个尘封多年的称呼,带着一种跨越时光的熟悉感。
“那张纸…是当年你参加物理竞赛前,我给你整理的几个难点公式和思路。我记得…你当时很努力,也很焦虑。”
他的声音带着回忆的悠远,“看到它还在,我…很意外,也很…惭愧。”
许祯祯埋在枕头里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抽噎声有片刻的停顿。
文廷祺继续说着,目光落在虚空处,仿佛在对着那段被误解的过去解释:“五年前,高考结束。我知道你考得很好,全省前十,前途无量。我也…知道你家里的情况。你父亲来学校找过我。”
这句话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让许祯祯猛地抬起了头!她脸上泪痕交错,眼睛红肿得像桃子,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和难以置信,死死地盯着文廷祺。
文廷祺迎着她惊骇的目光,眼神坦荡而带着痛惜:“他…很激动。他说你执意要学医,与家里彻底闹翻,甚至断绝了关系。他…他把你填报志愿前偷偷塞进我信箱的那封…表达了对老师感激和超出师生情谊的信,拍在了我桌上。”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丝苦涩,“他指责我,认为是我影响了你,让你产生了不该有的想法,才导致你和家里决裂,走上了‘歪路’。”
许祯祯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那封被她反复修改、最终鼓起勇气才投递出去的信…
那个她青春期隐秘而卑微的、对师长的纯粹仰慕和依赖…竟然被父亲以如此不堪的方式暴露出来,还用来指责她最敬重的老师?!
“那个时候…”文廷祺的声音低沉而充满无奈,“你即将远行,开启全新的人生。你的父亲情绪失控,言辞激烈,甚至威胁要去教育局…我…”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中是深重的遗憾和自责,“我承认,八年前,中考的时候,我选择了最懦弱的方式——删了你的联系方式;可是我一首在打听你的消息…你过的好不好?我悄悄地留了你的电话和微信号,只是…没有勇气加了…因为…我知道,你没有考上三中,物理考了70分…”
“…我没有想到,高考后还有这事…为了平息事端,也为了…让你彻底摆脱家庭的钳制,安心去追求你的梦想,不再被任何不必要的流言蜚语所困扰…我当着他的面,删除了你的所有联系方式,并承诺绝不会再联系你。我以为…这是对你最好的保护。”
真相,如同一盆冰冷刺骨的水,兜头浇下!许祯祯所有的愤怒、怨恨、被抛弃的委屈,在这一刻被彻底颠覆!不是因为嫌弃,不是因为厌恶,而是因为…保护?一种以伤害她为代价的、自以为是的保护?!
巨大的荒谬感和迟来的、更深沉的痛楚瞬间攫住了她!
许祯祯看着文廷祺眼中那毫不作伪的痛惜和自责,看着他那染了风霜的鬓角,五年来筑起的心墙,在这一刻轰然崩塌!
原来,那束被她视为羞辱和抛弃象征、被她亲眼目睹丢弃在垃圾桶里的茉莉花,也许……也许只是那个雨夜,文廷祺在巨大压力下,仓促处理掉的一个可能引发误会的物件?一个被他错误地认为必须彻底切断的“证据”?
泪水再次汹涌而出,不再是愤怒的火焰,而是委屈、后怕、被理解的酸楚,以及对这阴差阳错命运的深深无力感。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却被巨大的情绪堵住,只能发出更加悲恸的呜咽。
文振卿在一旁听得目瞪口呆。他从未想过,爷爷和许老师之间,竟然是这样一段沉重的过往。
不是暧昧的师生恋,而是一个严厉的父亲,一个试图保护学生却用了错误方式的老师,和一个被蒙在鼓里、承受了巨大委屈和孤独的学生。
他看着许祯祯崩溃大哭的样子,第一次真正理解了她抽屉里那些胃药、她拼命工作背后的孤独,以及……她对自己那份包容背后,可能蕴含的对“文”这个姓氏复杂的情感。
文廷祺看着许祯祯再次崩溃哭泣,眼中痛色更深。
他没有再试图解释或安慰,只是静静地坐着,像一个终于卸下部分重担,却依旧背负着沉重遗憾的旅人。
沉默,再次笼罩了病房,但这一次,沉默的重量里,不再是无解的恨意,而是汹涌的、亟待宣泄的委屈和迟来的理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