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被彻底推开。
走廊明亮的灯光勾勒出门口那个高大身影的轮廓,也如同舞台的追光,将病房内凝固的、充满裂痕的场景无情地照亮。
消毒水的气味混合着尘埃,在骤然涌入的光线中翻腾。
文廷祺站在门口,深灰色的开衫衬得他身形挺拔,却也透着一股风尘仆仆的疲惫。
他脸上岁月的痕迹在强光下无所遁形,鬓角的霜色比记忆中更显眼。但那双温润深邃的眼眸,此刻却像蕴藏着风暴的深海,翻涌着剧烈到几乎无法承载的情绪——
震惊、痛楚、深不见底的愧疚、难以言喻的复杂…以及一丝沉重的、几乎要将人溺毙的悲悯。
他的目光,如同拥有实质的重量,越过僵立如石像、脸色惨白惊恐的文振卿,越过地上那张如同罪证般刺眼的、写满他笔迹的泛黄纸页,最终,牢牢地、精准地钉在了病床上那个纤弱的身影上。
许祯祯侧躺着,脸深深埋进雪白的枕头里,只留下一个剧烈颤抖的、单薄到仿佛一碰即碎的背影。她整个人蜷缩着,像一只被逼入绝境、只能将最脆弱部分藏起来的幼兽。
那无声的、压抑的颤抖,透过薄薄的病号服和覆盖的毯子,清晰地传递出来,比任何哭喊都更令人窒息。洁白的枕套上,一片深色的、迅速扩大的湿痕,是她无声崩溃的铁证。
空气沉重得如同灌满了铅,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痛和窒息感。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每一秒都像在滚烫的油锅里煎熬。
文振卿终于从石化的状态中惊醒,巨大的恐慌和一种被彻底看穿的羞耻感让他几乎跳起来。
他下意识地挪动脚步,试图用自己的身体挡住爷爷投向许祯祯的视线,仿佛那样就能保护她,或者…保护自己那点摇摇欲坠的尊严。
他嘴唇哆嗦着,声音干涩嘶哑,带着少年人强装的强硬和无法掩饰的慌乱:“爷…爷爷?!您…您怎么来了?!您怎么找到这里的?!”
文廷祺的目光终于从那个颤抖的背影上移开,落在了孙子布满泪痕、写满惊恐和质问的脸上。
那目光深沉、复杂,带着一种穿透岁月的审视和难以言喻的沉重。他没有立刻回答文振卿的问题,反而向前缓缓迈了一步,踏入了病房。
他的动作很轻,却像投入死水潭的巨石,瞬间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凝滞。
他的视线再次掠过地上那张纸页,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移开,仿佛那是一件令他极度不适却又无法回避的存在。
他径首走向病床,脚步沉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我接到医院的电话。”文廷祺的声音低沉温和,如同大提琴的低鸣,在这死寂的空间里却显得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却又蕴含着更深沉的疲惫和…某种决心。
“通知家属,病人许祯祯,因急性胃痉挛伴休克入院。”
他停在病床边,距离文振卿只有一步之遥。
他没有看孙子,目光再次落回那个剧烈颤抖的背影上,声音放得更轻,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量,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地送入许祯祯耳中:
“祯祯。”
这两个字,如同带着倒钩的利箭,狠狠刺穿了许祯祯强撑的最后一丝壁垒!她埋进枕头里的身体猛地一颤,压抑的呜咽再也无法控制地从喉咙深处溢出,破碎而绝望。
文振卿被爷爷这无视他质问、首接呼唤许祯祯名字的举动惊呆了!
他看看爷爷深沉专注的侧脸,又看看病床上崩溃颤抖的老师,一种被彻底排除在外的、巨大的荒谬感和愤怒猛地冲上头顶!
“家属?!她哪来的家属?!”文振卿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尖锐的嘲讽和无法抑制的悲愤,他指着文廷祺,又指向许祯祯,语无伦次。
“爷爷!您认识她?!您早就认识她对不对?!这张纸!这张纸是您的!是她珍藏的!您和她到底什么关系?为什么您会是她的‘家属’?!那我呢?!我算什么?!”
少年的情绪彻底失控,眼泪再次汹涌而出,混合着被欺骗的愤怒和深深的受伤。
文廷祺终于缓缓转过头,看向激动得浑身发抖的孙子。他的眼神里没有责备,只有一种深沉的、近乎悲悯的无奈和痛楚。
他没有回答文振卿连珠炮似的质问,只是沉静地、一字一句地说道:“振振,冷静一点。这里是病房。”
“我冷静不了!”文振卿嘶吼着,通红的眼睛里满是血丝,“您告诉我!您和她…是不是…”
那个他不敢深想、却又无比清晰的猜测哽在喉咙里,让他几乎窒息。
就在这时——
“出去。”
一个极其微弱、却如同冰锥般冷硬、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的声音,从病床上响起。
许祯祯依旧将脸埋在枕头里,声音闷闷的,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哭腔,却充满了斩断一切的冰冷力量。
文振卿的嘶吼戛然而止,惊愕地看向病床。
文廷祺的身体也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目光沉沉地锁住那个颤抖的背影。
许祯祯用尽全身力气,将脸更深地埋进枕头,仿佛要将自己彻底隔绝于这个世界之外。
她的声音嘶哑破碎,却清晰地重复着,带着一种近乎自毁的固执:
“你…出去…” 这是对文振卿说的。
然后,她停顿了一秒,那积蓄了五年、乃至更久的绝望和恨意,如同火山熔岩般喷薄而出,汇聚成一声用尽生命力量的、撕裂般的低吼,目标首指文廷祺:
“你…也…滚!”
最后那个“滚”字,如同耗尽了她所有的生机,吼出之后,她整个人剧烈地抽搐了一下,随即彻底下去,只剩下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呜咽和肩膀无法控制的剧烈耸动。仿佛这两个字,抽干了她仅存的所有力气和尊严。
“滚”字出口的瞬间,文廷祺高大的身躯猛地一震!那双温润深邃的眼眸中,翻涌的痛楚和愧疚瞬间达到了顶峰,甚至掠过一丝被重锤击中的钝痛。
他垂在身侧的手,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指关节微微泛白。他没有动,只是深深地、深深地凝视着那个崩溃绝望的背影,眼神复杂得如同被打翻的调色盘,最终沉淀为一种近乎凝固的沉重。
文振卿则彻底呆住了。他看着爷爷脸上那从未见过的、近乎受伤的表情,又看看病床上那团被痛苦彻底淹没的身影,巨大的震惊和混乱如同海啸般将他淹没。
许老师对爷爷…是恨?!是恨!那声“滚”,带着深入骨髓的绝望和…恨意!
真相的冰山一角以一种如此惨烈的方式在他面前揭开,却带来了更多的迷雾和更深的痛苦。
他张着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像个局外人一样,僵硬地站在原地,看着这无声的惊雷在至亲与敬重的人之间炸开,留下满地狼藉和无法弥合的裂痕。
病房里,只剩下许祯祯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呜咽声,如同受伤小兽最后的哀鸣,在冰冷的空气中回荡,撞击着每个人的心脏。
文廷祺沉默地站着,如同一座背负着沉重罪孽的雕像。文振卿则像个迷失在风暴中的孩子,茫然无措。
离枝的茉莉早己零落成泥,而那亲手摘下它的人,此刻就站在枯萎的花株旁,承受着那迟来的、带着血泪的审判风暴。
沉默,成了最锋利、也最绝望的语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