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卫国夹着一摞改到半夜的数学卷子，冻得首缩脖子。
为了抄近路回宿舍，他拐进了宿舍楼后头那条黑黢黢、平时鬼都不走的窄巷子。
巷子里没灯，只有远处教学楼漏过来的一点惨淡光，勉强照出垃圾桶和破自行车的影子。
他正快步走着，眼角余光突然瞥见巷子尽头墙角那儿，有一小团极其微弱、昏黄的光晕。
像快烧完的蜡烛头。
“谁在那儿？”李卫国心里咯噔一下，一股火气就上来了。
大半夜不睡觉，躲这黑巷子里，搞什么鬼？
违反校规！
冻坏了摔着了算谁的？
他本能地放轻脚步，带着老师特有的警惕和不耐烦，悄悄摸了过去。
那点光，是从一盏老掉牙、脏得看不清灯泡的路灯来的。
光线弱得可怜，也就勉强照亮灯柱子底下那一小圈地儿。
就在那圈可怜的光晕边儿上，缩着个人影，几乎要嵌进墙缝里了。
是姜心。
李卫国一眼就认出来了。那个坐在角落、月考数学只考了25分、卷子上还沾着食堂油花的女生。
印象太“深刻”了——作为拖后腿的典型。
这会儿，她正背靠着冰凉的水泥墙根坐着，膝盖上摊着本子和草稿纸，整个人快趴上去了，借着那点比萤火虫亮不了多少的光，一只手缠着脏兮兮的胶布，握着笔，在纸上刷刷刷地写着什么。
冷风呼呼地往巷子里灌，吹得她单薄的校服紧紧贴在身上，肩膀那块骨头硌得老高。她好像完全感觉不到冷，全神贯注，连李卫国走近了都没发觉。
“不像话！”
李卫国心里的火“噌”地就烧起来了。
校规当摆设？
安全当儿戏？
他板着脸，手己经摸到了腰间挂着的强光手电筒，准备“唰”地一下打开，用刺眼的光和严厉的呵斥把这个不省心的学生轰回宿舍去大半夜不睡觉，在这干嘛呢？！赶紧回去！
就在他手指头快要按下去开灯的瞬间，手电筒前端那点微弱的光圈，刚好扫过姜心膝盖上摊开的草稿纸。
不是课本。
也不是作业。
纸上密密麻麻，爬满了数学符号和公式！同一个导数题，一遍，又一遍，反反复复地推导！
李卫国的手指头僵住了，没按下去。他眯起高度近视的眼睛，借着那点可怜的光，使劲儿看。
那些笔迹，因为冻僵的手和用力过猛，写得歪歪扭扭，甚至有点狰狞。
有些地方墨迹被水是汗？洗碗溅的？晕开一大片，糊得看不清。
有些地方涂了又改，改了又涂，旁边用更小的字挤满了划掉的思路。
纸边儿都磨得发黑、卷曲、破破烂烂了，一看就被翻来覆去折腾了无数遍。
这根本不是一次作业的量！
这像是一场没完没了的、绝望的自我折磨！是想用最笨的办法，一遍又一遍地写，一遍又一遍地算，硬生生把这该死的数学公式刻进她那早就忘光了高中知识的脑子里！
李卫国张了张嘴，那句到了嘴边的训斥，像块冰疙瘩卡在喉咙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他保持着要开灯的姿势，僵在几步外的黑影里，眼睛死死盯着那些在微弱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眼的草稿纸。
巷子里的冷风刮得更猛了，吹得他腋下的试卷哗哗响，可他好像感觉不到冷，只觉得一股凉气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
他的目光挪到了姜心那只握笔的手上。昏黄的光线下，看得清清楚楚：手背上全是紫红的冻疮，好些地方裂开了口子，渗着暗红的血丝，血丝又混着凝固的油污和不知道什么黑乎乎的东西。
手指关节因为死命攥着笔，凸得老高，指头上缠着脏胶布，指甲缝里嵌着洗不掉的油，那是食堂的油腻和冻疮药膏搅和在一起的痕迹。
一个念头不受控制地撞进李卫国僵住的脑子里：
白天泡在冰凉的馊水里刷盘子，手都烂成这样了……晚上又在这能把人冻透的风口里，用这双烂手，一遍又一遍地写这些对她来说跟天书一样的数学题？
她图什么？她到底在死磕什么？！
时间好像停了几秒。
巷子里只剩下风呜呜地吹，和笔尖划过粗糙纸张发出的、又细又倔强的“沙沙”声。
那声音在这死寂的黑夜里，听着格外清楚，一下下敲在李卫国心上。
他脸上的严厉和怒气，像潮水一样慢慢退了下去，换上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儿，震惊、想不通，还有一点点……好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的震动？他自己都没意识到。
他喉咙动了动，最终，一个字也没说。
他慢慢地、悄无声地，把按在手电开关上的手指头收了回来。
然后，像个不小心闯进别人秘密基地的冒失鬼，他小心翼翼地往后挪了一步，又一步，把自己重新藏进巷子更深的黑暗里。
那刺眼的手电光，终究没亮起来。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昏黄光晕底下蜷缩着的、专注得几乎着了魔的身影，还有那只在寒风里、一遍遍书写着绝望和挣扎的、伤痕累累的手。
他抱紧怀里那摞冰凉的试卷，转过身，脚步比来时沉重了十倍，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巷子口。
把那点昏黄的、倔强的光，还有那执拗的“沙沙”声，留给了冰冷的黑夜。
路灯依旧半死不活地亮着。
墙根下的姜心，对刚才近在咫尺的窥探和那个无声的退场，毫无察觉。
她只是咬着牙，用尽全力，一遍又一遍地写着那个冰冷的公式。好像那就是黑暗里，唯一一根能抓住的、通往未知的救命稻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