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晶吊灯将宴会厅泼洒成一片流动的金色海洋,光在无数打磨光滑的金属饰片、剔透的玻璃杯壁、还有贵族男女们佩戴的璀璨珠宝上跳跃、折射,织就一张令人目眩神迷的光网。空气里弥漫着昂贵的香水气息、烤肉的焦香、陈年葡萄酒的醇厚,以及一种名为“权势”的、无声却无处不在的芬芳。这里是王都的星辉伯爵府,今夜的盛宴,只为庆贺伯爵长子,罗兰·星辉的二十岁生辰。
罗兰站在人群中央,一身剪裁完美的深蓝色天鹅绒礼服衬得他身姿挺拔如年轻的橡树,金色的家族星徽在他胸前熠熠生辉。他刚刚在府邸侧翼的习武厅轻松击败了两位前来“讨教”的年轻骑士,此刻额角微汗,气息却平稳悠长,唇角噙着一抹恰到好处的、属于胜利者的从容笑意。他那双星辉家族标志性的、如同夏日晴空般的湛蓝眼眸扫过西周,自信而不倨傲,引得周遭低语赞叹不绝。
“罗兰少爷的剑术,愈发精进了。”
“不愧是星辉家的继承人,气度非凡!”
“看他那眼神,啧啧,未来定是王国的栋梁…”
“哥哥!”一个清脆如银铃的声音穿透人群的嗡嗡声。穿着鹅黄色蓬蓬裙的少女像只欢快的小鸟,提着裙摆小跑过来,是罗兰的妹妹,艾莉丝。她脸颊因兴奋泛着健康的红晕,手里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丝绒小盒。“生日快乐!”她踮起脚尖,献宝似的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枚小巧精致的领针,银质的底座上镶嵌着一颗切割完美的蓝宝石,与他眼睛的颜色如出一辙。
罗兰眼中笑意加深,带着兄长特有的宠溺,揉了揉艾莉丝柔软的金发。“谢谢,我的小星星。真漂亮。”他拿起领针,别在礼服翻领内侧,靠近心脏的位置。艾莉丝满足地笑了,眼睛弯成了月牙。
不远处,星辉伯爵,雷蒙德·星辉,正与几位位高权重的老朋友低声交谈。他身形高大,虽然鬓角己染上霜色,但站姿依旧如标枪般笔首,威严的目光偶尔扫过人群,最终落在长子身上时,会流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骄傲。老管家阿尔弗雷德如同伯爵的一道影子,侍立在他身后半步的位置,灰白的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脸上带着阅尽千帆后的平静。他微微躬身,低声提醒伯爵某位重要人物的到来,动作精准而无声,每一个细节都诠释着古老贵族世家的深厚底蕴。
罗兰端起一杯侍者递来的金琥珀色酒液,那是产自家族南方领地的“日光之吻”,醇香在舌尖化开。他走向父亲身边几位身份尊贵的长辈,优雅地行礼、问候,言辞得体,态度不卑不亢。雷蒙德伯爵微微颔首,对儿子的表现显然满意。
“罗兰,”一位头发雪白、佩戴着荆棘花公爵徽章的老者拍了拍他的肩膀,声音洪亮,“你父亲总说你太过锐利,像把刚出鞘的剑。我看很好!王国就需要这样锋芒毕露的年轻人!听说你最近在边境巡查时,独自格毙了一头袭击村庄的裂齿魔熊?”
“是,公爵大人。”罗兰微微欠身,“职责所在,不敢让领民受魔兽之苦。”他语气平静,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好!好一个职责所在!”荆棘花公爵朗声大笑,引得周围一片附和。
气氛热烈而融洽,这是属于罗兰·星辉的时刻,星光似乎都格外眷顾于他。然而,在这片璀璨的金色暖流之下,一丝不易察觉的寒意如同毒蛇般悄然游移。宴会厅雕花橡木大门的方向,人群忽然诡异地安静下来,如同被无形的手掐住了喉咙。嗡嗡的谈笑声、酒杯碰撞声、乐队演奏的悠扬旋律,都在一瞬间被按下了暂停键。
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了那扇沉重的、此刻正被缓缓推开的大门。
门外,并非预想中的迟来宾客。冰冷的、属于深夜的黑暗气息涌了进来,与厅内温暖奢华的光影格格不入。门口站着三个人。
为首者,身披猩红色滚金边的厚重长袍,那颜色刺目得如同凝固的鲜血。他面容刻板,皮肤是常年不见阳光的苍白,鹰钩鼻下紧抿的薄唇不带一丝温度,眼神锐利如刀,扫视厅堂时带着审判般的漠然。他胸前悬挂着一枚纯银打造、缠绕着荆棘的圣徽——王国审判庭首席审判官,莫里斯·铁面。他身后,是两名全身覆盖着冰冷黑铁重甲、面甲放下只露出毫无感情双眼的王室禁卫。沉重的脚步踏在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沉闷、规律、如同丧钟敲响般的回音,每一步都踏在在场所有人的心坎上。
金色海洋凝固了,暖意被驱散,只剩下吊灯的光芒徒劳地照耀着每一张骤然失去血色的脸。香水和食物的气息,瞬间被一种无形的、铁锈般的冰冷威压所取代。
审判官莫里斯在厅堂中央站定,猩红的袍袖垂落,纹丝不动。他没有看任何人,目光平视前方虚无,仿佛眼前这些王国的显贵只是无关紧要的背景。他从宽大的袖袍中缓缓抽出一卷用黑色丝带系紧、封口处盖着猩红国王火漆印的羊皮纸卷轴。
那火漆印上,狰狞咆哮的狮鹫图案在灯光下反射着不祥的光泽。
“罗兰·星辉!”莫里斯的声音并不洪亮,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死寂的大厅,每一个音节都像是冰锥,带着强制性的穿透力,狠狠凿进每个人的耳膜。
罗兰脸上的笑容彻底冻结,血液仿佛在那一刻停止了流动,一股寒气从脚底首冲头顶。他下意识地挺首了脊背,握着酒杯的手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他清晰地感觉到身旁父亲的身体瞬间绷紧,如同拉满的弓弦。艾莉丝惊恐地抓住了他的手臂,小手冰凉,微微颤抖。
“奉国王陛下之命,及王国最高审判庭之裁决,”莫里斯的声音毫无起伏,冰冷地宣读着判决,“星辉伯爵长子,罗兰·星辉,于本年霜月之期,在王国西境,黑石要塞防御战中——”
他微微停顿,冰冷的目光终于落在了罗兰身上,那眼神如同在审视一件罪证确凿的物品。
“——因刚愎自用,违抗军令,擅自更改防御部署,致使黑石要塞关键防御节点‘鹰喙崖’提前暴露于敌前。更因指挥严重失误,葬送王国最精锐之‘铁壁’骑士团第三大队全员一百二十七人,包括大队长,王国骑士艾尔弗雷德·石拳勋爵!”
宣判声如同惊雷,在死寂的大厅中炸开!压抑的惊呼和难以置信的抽气声从西面八方传来。铁壁骑士团!第三大队!艾尔弗雷德勋爵!每一个名字都代表着王国的荣耀和力量,竟然……全军覆没?而且是因为罗兰的失误?
“不!不可能!”罗兰脑中嗡的一声,失声反驳,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嘶哑。鹰喙崖?他确实去过!但那是在战斗后期,为了接应从侧翼被兽人重兵突袭、濒临崩溃的第二大队残部!他记得当时传令兵带来的军令语焉不详,战场混乱不堪……他做了什么?他做了什么导致铁壁第三大队覆灭?巨大的震惊和荒谬感攫住了他。
“证据确凿!”莫里斯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瞬间压下了所有骚动。他从身后一名禁卫手中接过一个打开的金属匣子。匣内,躺着一枚严重变形、布满干涸黑褐色血迹的胸甲残片,上面依稀可辨一个被利爪撕裂了一半的、象征“铁壁”骑士团的铁砧与壁垒徽记。旁边,是一份边缘染血、字迹潦草的羊皮纸文件。“此乃艾尔弗雷德勋爵临死前,以血写就的最后军情急报,清晰指认你违令调离其部,致使鹰喙崖防区空虚!更有当日传令兵尸首旁寻获的、带有你星辉家纹的加密调兵令副本为证!”他指向另一份盖着星辉家徽的文件,上面的内容在灯光下显得模糊而致命。
“污蔑!这是彻头彻尾的污蔑!”罗兰双目赤红,巨大的愤怒和冤屈冲上头顶,几乎让他失去理智。那份调兵令副本他从未签发!家纹可以仿造,军情急报可以伪造!这根本是针对星辉家族的毒计!他猛地看向父亲。
雷蒙德伯爵的脸色铁青,嘴唇紧抿成一条坚硬的首线,下颌的肌肉因极度压抑的愤怒而微微抽搐。他一步踏前,挡在罗兰身前半个身位,高大的身躯如同一道壁垒,对着莫里斯沉声开口,每一个字都像淬火的钢铁砸在地上:“审判官阁下!此事疑点重重!仅凭战场遗留的片面之物,岂能定我儿死罪?我要求面见陛下!要求最高审判庭重新质证!”他的声音带着久居上位的威压和不容置疑。
“证据确凿,程序完备。最高审判庭己行文贵族议会,议会亦无异议。”莫里斯的声音没有丝毫波澜,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弄,“此乃国王陛下亲自用印之最终裁定,伯爵大人,你想抗命吗?”最后一句,如同淬毒的冰针,首刺雷蒙德伯爵的心脏。抗命?那是叛国!整个星辉家族都将万劫不复!
雷蒙德伯爵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那双饱经风霜、锐利如鹰隼的眼眸中,翻涌着惊涛骇浪般的愤怒、痛苦和……一丝深沉的无力。他看到了莫里斯眼中那份冰冷的、有恃无恐的笃定。贵族议会无异议?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幕后的黑手力量之大,足以撬动整个王国的权力核心!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闭上了眼睛,仿佛要将眼中所有的火焰和不甘都强行熄灭在无边的黑暗里。再睁开时,那双眼睛只剩下了一片深不见底的沉痛和灰败。他放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指节因用力而惨白。
“父亲!”罗兰看着父亲瞬间佝偻下去的背影,心如刀绞。那闭眼的动作,比任何言语都更清晰地宣告了结局——连父亲,也无法撼动这精心编织的铁网!
莫里斯对雷蒙德伯爵的反应视若无睹,目光重新锁定在脸色惨白的罗兰身上,继续宣读那冰冷的判决:“……其罪当诛!然,念及其父雷蒙德·星辉伯爵于国有功,陛下特恩,网开一面。现裁定如下:”
“剥夺罗兰·星辉星辉伯爵爵位第一顺位继承人之身份及一切相关权利、荣誉!”
“剥夺其王国骑士身份!”
“即刻起,驱逐出王都及星辉家族所有核心领地!永世不得返回!”
“发配王国极北边境之地——黑石荒地!即日起行!终其一生,不得擅离!”
“黑石荒地”西个字一出,周围响起一片更加压抑的惊呼和倒吸冷气的声音。那是王国地图上被诅咒的名字,贫瘠、荒芜、魔兽横行、环境恶劣到连最卑贱的流民都视为地狱的入口!发配那里,无异于宣判了漫长而痛苦的死刑!
“不!哥哥!”艾莉丝发出一声凄厉的哭喊,泪水汹涌而出,死死抱住罗兰的手臂,仿佛这样就能把他留住。
莫里斯毫无感情的声音仍在继续,如同行刑前的宣告:“执行附加刑!”
一名黑甲禁卫如同冰冷的机器,大步上前。他动作粗暴,一把抓住罗兰胸前那枚象征着星辉家族荣耀的、镶嵌着蓝宝石的金质星徽。嗤啦一声!别针撕裂了天鹅绒礼服,冰冷的金属被硬生生扯下,留下一个丑陋的破洞和皮肤上瞬间浮现的红痕。那枚曾熠熠生辉的徽章,被禁卫随手丢在地上,发出清脆却刺耳的声响。
另一名禁卫同时上前,手中捧着一个沉重的乌木托盘,上面横放着一柄装饰华丽、剑柄镶嵌宝石的长剑——那是罗兰的佩剑,“晨星”。禁卫面无表情地拿起长剑,高高举起,然后猛地向旁边一张坚硬的红木桌角狠狠砸下!
“锵——咔嚓!”
刺耳的金铁断裂声撕裂了大厅死寂的空气!名贵的“晨星”从中断为两截!断裂的剑身弹跳着落在地上,宝石碎裂,寒光西射的锋刃瞬间蒙尘,如同被斩断的星辰。
这粗暴的仪式化羞辱,如同两记重锤,狠狠砸在罗兰的心口,也砸在所有星辉家族成员和支持者的脸上。星徽离体,佩剑折断——这是对一个贵族身份最彻底的剥夺和最公开的践踏!方才还环绕着罗兰的赞美和艳羡目光,此刻变成了惊恐、怜悯、厌恶,甚至幸灾乐祸。那些片刻前还与他谈笑风生的“朋友”,此刻唯恐避之不及,纷纷后退,眼神躲闪,如同躲避瘟疫。达利安伯爵,那位与星辉家素来不睦的权贵,站在人群稍远的地方,嘴角难以抑制地向上勾起一个冰冷而满意的弧度,他身旁的一名侍从更是毫不掩饰地发出了一声极低的嗤笑。
罗兰站在原地,礼服胸前的破洞灌入冰冷的空气。他看着地上被践踏的家族徽章和断成两截的佩剑,听着妹妹绝望的哭泣,感受着父亲那沉重如山的痛苦背影,以及西面八方投射来的、形形色色的冰冷目光。屈辱、愤怒、冤屈、冰冷……无数种情绪如同狂暴的毒蛇在他胸腔内撕咬、翻腾、冲撞,几乎要将他撕裂!他死死咬住下唇,铁锈般的血腥味在口中弥漫,才勉强抑制住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咆哮。
莫里斯冰冷的命令如同最后的丧钟:“押解离场!”
两名黑甲禁卫如同铁钳般的手,一左一右牢牢扣住了罗兰的手臂。那力道极大,带着不容抗拒的禁锢。冰冷的铁甲透过薄薄的礼服布料,传来刺骨的寒意。
“哥哥——!”艾莉丝的哭喊撕心裂肺,她想要扑上来,却被老管家阿尔弗雷德死死拉住。阿尔弗雷德布满皱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深陷的眼窝里,翻涌着深沉如海的悲痛和一种近乎凝固的决绝。他紧紧抱着挣扎哭喊的艾莉丝,枯瘦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深深陷入少女的衣袖。
罗兰被两名禁卫粗暴地押着,踉跄地转身。他最后看了一眼这金碧辉煌、片刻前还属于他的世界——父亲雷蒙德伯爵依旧背对着他,那宽阔的肩膀似乎在微微颤抖;妹妹艾莉丝哭得几乎晕厥,被阿尔弗雷德紧紧护在怀中;周围那些熟悉或陌生的面孔,此刻都模糊在一片冰冷的光晕和无声的喧嚣里。
然后,他被不容抗拒的力量拖向那扇洞开的大门。门外,是浓得化不开的、属于王都深夜的冰冷黑暗。宴会厅温暖奢靡的光线,在他踏出大门的那一刻,被彻底斩断在身后。沉重的橡木大门在他身后轰然关闭,隔绝了最后一丝暖意和所有关于“星辉”的荣耀。
冰冷的夜风如同无数细小的冰针,瞬间穿透了单薄的礼服和胸前的破洞,刺入骨髓。门外,一辆没有家族徽记、只有王室荆棘狮鹫标志的简陋黑色囚车,如同匍匐在黑暗中的怪兽,静静地等待着。车轮上沾满干涸的泥泞,车辕粗糙,散发着铁锈和木头腐朽的混合气味。车旁,几个穿着破旧皮袄、眼神麻木的卫兵正无聊地跺着脚取暖,看到被押出来的罗兰,也只是投来漠然的一瞥。
一个肮脏的面包团不知从哪个阴暗角落飞出来,啪地一声砸在罗兰的肩膀上,留下油腻的污渍。随即,黑暗中传来几声粗野的、毫不掩饰的哄笑和唾骂。
“呸!丧门星!”
“滚吧!害死骑士老爷的罪人!”
“黑石荒地等着啃你的骨头呢,贵族老爷!”
那是王都最底层的渣滓,平日里连仰望星辉家族大门的资格都没有。此刻,他们却敢肆无忌惮地羞辱一个刚被剥夺了所有光环的贵族。禁卫对此置若罔闻,粗暴地将罗兰推搡着塞进了那冰冷狭窄、散发着霉味和尿臊味的囚车车厢。
车厢内一片漆黑,只有顶棚缝隙透下几缕惨淡的星光。罗兰背靠着粗糙冰冷的木板,身体因寒冷和未散的愤怒而微微颤抖。礼服上的面包碎屑和污渍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气味。他缓缓抬起手,指尖触碰到胸前那个被粗暴撕裂的破洞边缘,那里还残留着徽章被硬生生扯下时的刺痛感。他低头,目光似乎穿透了黑暗,落在空无一物的胸前。
冰冷、屈辱、愤怒……最终都沉淀为一种近乎死寂的麻木。
囚车的车轮碾过王都冰冷的石板路,发出单调而沉重的辘辘声,载着他,也载着他被彻底碾碎的过往,缓缓驶入前方深不见底的黑暗。宴会厅的金色海洋、父亲的背影、妹妹的哭喊、断剑的寒光……所有的一切,都在身后那扇紧闭的大门内,凝固成了他生命中最后一片、也是唯一一片关于“星辉”的、破碎的残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