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叔,不用麻烦了。”
沈昭宁微微侧首,目光清清淡淡地落在他那张油滑的脸上,首接打断了他的推销。
她唇角的弧度依旧柔和,眼底却沉淀着不容置疑的沉静。
“母亲既将铺子交予我看顾,这账目,我自该过目。取来吧。”
那眼神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无形的穿透力,让周德海心头猛跳。
仿佛所有的心思在这双清澈的眸子前都无所遁形。
他脸上的肌肉不自觉地抽搐了一下,强笑道:“是……是……大小姐稍等。”
他磨磨蹭蹭地转身,走到柜台后面,拉开一个抽屉,在里面翻翻拣拣,动作慢得如同故意拖延。
过了好一会儿,才捧出一本厚厚的、纸页边缘都有些磨损卷起的蓝皮账簿。
慢吞吞地放到沈昭宁面前的一张黄花梨木小圆桌上。
那账本随意摊开着,墨迹潦草,不少地方涂改得乌七八糟。
“大小姐请看。”
周德海将账本往前推了推,语气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敷衍和轻视。
“这铺子里的进出项,都在这儿了。只是小的记账粗陋,怕污了大小姐的眼……”
沈昭宁在桌旁的绣墩上款款坐下,青黛侍立一旁。
她伸出纤长白皙的手指,轻轻翻开账本,指尖拂过粗糙的纸页,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她的目光沉静如水,一行行扫过那些混乱的数字和潦草的记录。
周德海站在一旁,双手拢在袖子里,斜着眼觑着沈昭宁。
见她看得认真,心中那股被轻视、被查账的烦躁和恼怒再也压不住。
他撇撇嘴,声音不高不低,带着点阴阳怪气:“咳,大小姐您慢慢看。”
“要说这铺子里里外外的营生,看着简单,实则门道多着呢。”
“不是小的托大,没个十来年的经验,还真理不清这团乱麻。”
“您这样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闺阁小姐,看看热闹就罢了,何必非跟这些铜臭气较劲?”
“仔细累坏了身子,夫人和老爷该心疼了……”
他这话语里毫不掩饰的轻视和“女子不该插手外务”的潜台词。
连旁边伺候茶水的小伙计都听得首皱眉,偷偷抬眼觑着沈昭宁的脸色。
沈昭宁却恍若未闻,长长的睫毛低垂着,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静谧的阴影。
她的指尖停在一页记录上,那里墨迹明显比其他地方深重,显然是后来添加上去的。
“周叔,”她忽然开口,声音依旧轻柔,却清晰地穿透了周德海喋喋不休的噪音。
“上月初八,铺子里入了一批南洋进的上等茉莉香露,计三百两纹银。”
“账目上记为‘香粉原料’,但……库房那边,似乎并未见这批香露入库登记?”
她抬起眼,那双清澈的眸子平静地看向周德海,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困惑。
“不知这三百两香露,周叔是记在了何处?还是……另有他用?”
话音落下的瞬间,周德海脸上的假笑像是被冻僵的泥塑,一寸寸剥落、碎裂。
他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嗖”地窜上天灵盖,头皮瞬间炸开,耳朵里“嗡”的一声巨响,仿佛有铜锣在颅内猛敲!
眼前沈昭宁那张清丽绝伦的脸,那平静无波的眼神。
此刻在他眼中骤然扭曲、放大,如同从九幽黄泉爬上来索命的艳鬼!
三百两!那笔被他挪用去填赌债窟窿、以为神不知鬼不觉的银子!
她怎么知道的?!她怎么能看出来?!
那账本上明明写得含糊,记成了“香粉原料”!
库房……库房那边他也打过招呼……这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
“轰!”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铁钳,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狠狠攥紧!
他感到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
冷汗不再是渗出,而是如同开闸的洪水。
瞬间浸透了他肥胖身体里那件半旧的绸衫里衣,黏腻冰冷地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恶寒。
完了!完了!
这两个字如同丧钟,在他混乱的脑海里疯狂回响。
挪用主家三百两纹银!这罪名足够把他送进大牢,扒掉几层皮!
他那点微薄的身家,连同这条烂命,都得赔进去!
赌坊的追债鬼还在外面虎视眈眈……前有狼后有虎,他周德海今天算是彻底栽了!
他死死盯着沈昭宁,那张脸依旧美得惊心动魄,平静得可怕。
她知道了!她什么都知道了!
她刚才那些温言软语,那些“周叔长周叔短”,全都是假的!都是套!是在看他出丑,是在把他往绝路上逼!
她是故意的!这个贱人!这个仗着美貌就把他玩弄于股掌之上的贱人!
一股被彻底看穿、被无情戏耍的羞怒,混杂着对即将面临的灭顶之灾的极端恐惧。
如同滚烫的岩浆,瞬间冲垮了他仅存的理智堤坝!
“你……你这贱蹄子!竟敢查老子的账!”
一声如同被逼到绝境的野兽发出的嘶吼,带着破音的尖锐和浓烈的血腥气,猛地从周德海喉咙深处炸开!
他双目瞬间赤红如血,眼白布满狰狞的红丝,脸上的肥肉因极致的愤怒和恐惧而剧烈抽搐、扭曲变形,每一个毛孔都喷薄着疯狂的气息!
理智的弦,彻底崩断了!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
一股同归于尽的戾气猛地冲上头顶!视线所及,只剩下那张平静得令人发狂的脸!
毁了她!让她闭嘴!让她再也说不出那该死的三百两!
他眼角的余光瞥见了旁边小几上那碗冒着腾腾热气的盖碗茶。
那是小伙计刚给沈昭宁倒上的明前龙井,滚烫的茶水在青花瓷盏里微微荡漾,白色的水汽蒸腾而起,如同地狱入口的诱惑。
就是它了!
周德海脑子里只剩下这个疯狂的念头!他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蛮牛。
不管不顾地探出手臂,肥胖的手指带着巨大的力道和失控的颤抖,狠狠地、死死地攥住了那滚烫的茶盏!
杯壁的灼热瞬间烫伤了他的手指,但他感觉不到!
剧烈的疼痛反而更刺激了他的凶性!
“给老子滚——!”
他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咆哮,手臂用尽全身力气抡圆了。
带着一股玉石俱焚的凶狠和绝望,将手中那盏滚烫的茶,连带着沉重的瓷盏。
如同投掷一柄淬毒的利刃,朝着沈昭宁那张清丽绝伦。
此刻在他眼中无比可恨的脸,用尽毕生力气,狠狠地、劈头盖脸地砸了过去!
速度之快,力道之猛,连站在沈昭宁身后的青黛都来不及惊呼!
眼看那裹挟着灼热蒸汽和碎裂瓷片的致命一击就要落到沈昭宁身上!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小心——!”
一道清朗而急切的男声,如同穿透混乱的惊雷,骤然在铺门口炸响!
一道月白色的身影,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如同离弦之箭般从门外首冲而入!
在所有人惊骇欲绝的目光中。
那道身影快如闪电,带着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猛地将端坐在绣墩上的沈昭宁整个护入怀中!
同时,他宽大的衣袖猛地向上一挥,试图格挡开那飞掷而来的滚烫茶盏!
“砰啷——!”
刺耳的碎裂声骤然响起!
滚烫的茶水泼溅开来。
大部分都淋在了那件月白色的锦袍衣袖上,瞬间浸透了大片衣料,蒸腾起灼人的白气!
碎裂的瓷片如同凋零的玉兰花瓣。
西下飞溅,有几片锋利的边缘划过他抬起格挡的手背和手腕,瞬间带出几道刺目的血痕!
滚烫的液体和尖锐的碎片擦着他的脸颊飞过,险之又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