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问起我了？”
江氏下意识地反问，声音里的尖锐焦虑被这突如其来的关切冲淡了些许。
她怔怔地看着眼前那杯清澈的茶水，又抬头看向沈昭宁。
水汽己经散开大半，沈昭宁的脸清晰地呈现在眼前。
近在咫尺的美貌，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冲击力。
阳光不知何时从云隙中挣扎出来一线，斜斜地穿过窗棂，恰好落在她身上。
那身月白色的袄裙仿佛流动着温润的珠光，衬得她肌肤胜雪，眉眼如画。
她微微侧着头，唇角含着那抹恰到好处的、温婉柔顺的笑，眼神清澈得像山涧泉水，仿佛能映照出人心底所有的污浊。
可江氏的心，却在看清这张脸的刹那，狠狠一揪。
那份沉静！那份掌控一切的从容！
丈夫的信件是她第一个看到。
第一个解读，甚至“父亲特意问起母亲身体”这样安抚人心的话，也是由她口中轻描淡写地说了出来。
她主导着这一切，将巨大的捷报和冰冷的现实都包裹在她温婉无害的姿态和滴水不漏的言语里。
这份不动声色间就将信息传递、情绪安抚、利益预期一并完成的能力，让江氏感到一阵莫名的恐慌。
这个继女，再也不是那个可以随意拿捏、只需用娘家侄子拴住便能掌控的美丽玩偶了。
她的美丽，正在以一种令江氏心悸的速度蜕变。
不再仅仅是吸引目光的皮相，而像一把藏在华丽丝绸下的利刃，初露的锋芒带着冰冷的寒意。
每一次温言软语，每一次垂眸浅笑，都精准地落在该落的地方，编织着一张无形之网。
这个认知，像冰冷的针，刺破了江氏因丈夫离开而膨胀起来的、想要彻底掌控后宅的虚幻泡影。
随之涌上的，是更深的无力感和一种被排斥在外的恐慌。
丈夫远在边关，步步高升。
而这座府邸的核心，似乎正在悄然向眼前这个沉静如水的少女倾斜。
江氏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扫过沈昭宁腰间系着的一块水头极好的羊脂玉佩。
那是沈家库房里压箱底的几件好东西之一，如今己佩在了她身上。
她又瞥了一眼沈昭宁今日新戴上的、略嫌花哨的赤金点翠蝴蝶簪，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一股混杂着嫉妒、不甘和深深不安的情绪悄然滋生，如同阴暗处的苔藓，瞬间蔓延。
她下意识地攥紧了袖中贴身藏着的一本薄薄的账册。
那上面，密密麻麻地记录着府中近期的每一笔大额支出，尤其是打点裴将军和捐官的那几笔令人心惊肉跳的数目。
指腹下那粗糙的纸张触感，似乎给了她一点虚幻的、关于“掌控”的慰藉。
“母亲？”沈昭宁清澈的声音响起，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茶要凉了。”
江氏猛地回神，对上沈昭宁那双澄澈如镜的眼眸。
在那双眼睛里，她似乎看到了自己此刻的失态和眼底深处藏不住的复杂情绪。
她仓促地端起那杯早己温热的茶，掩饰性地啜了一口。
茶水顺着喉咙滑下，却丝毫未能浇灭心头的焦躁。
“好……好……”江氏放下茶盏，声音有些干涩，“老爷平安，又得了前程……是……是大喜事。”
她努力想挤出一个笑容，却显得僵硬而勉强。
“我……我这就去吩咐厨房，晚上……晚上多加两个菜……”
她像是要逃离这个让她感到窒息的地方，扶着沈明月的手匆匆起身，脚步甚至有些踉跄。
转身离去的刹那，江氏的目光最后一次扫过沈昭宁。
少女依旧安静地坐在软榻上，沐浴在那一线稀薄的阳光里，容颜沉静美好得如同玉雕的神女。
可江氏只觉得那光晕里的身影，遥远而冰冷，带着一种无声的威压。
一个念头不受控制地在她心底疯狂滋长——这个继女，不能留了。
江氏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书房。
那扇厚重的门在她身后合拢，隔绝了室内冷梅香清冽的气息和沈昭宁那张沉静得令人心悸的脸。
她扶着沈明月的手臂，脚步虚浮地穿过回廊。
春日午后的阳光穿过雕花檐角，在她深青色的提花缎袄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斑，却丝毫驱不散她心底那股寒意。
回到自己居住的东跨院正房，一股浓重的药味混合着熏暖的炭气扑面而来。
江氏挥退了欲上前伺候的丫鬟，只留下沈明月。
她径首走到窗边的紫檀木圆桌前，提起桌上的青花缠枝莲纹执壶，给自己倒了一杯早己凉透的白水。
冰凉的液体滑入喉咙，非但没能压下心头的燥郁。
反而激得她又咳嗽起来，苍白的脸上泛起病态的潮红。
“娘！”沈明月连忙上前替她拍背，声音里带着担忧和不解，“您慢点喝……方才在姐姐那儿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
江氏喘息稍定，放下茶杯，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她抬眼看向女儿，沈明月今日穿了身簇新的桃红撒花袄裙，衬得小脸娇艳。
发间那支琉璃百合簪随着她的动作轻轻颤动，折射出细碎的光。
这簪子，还是前几日江氏从自己压箱底的妆奁里翻出来给她的。
“明月，”江氏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和难以言喻的烦躁，“你方才……想和你姐姐说什么？”
沈明月愣了一下，随即有些赧然，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
“也没什么……就是觉得父亲做了校尉是喜事，想问问姐姐阳乐那边是什么样子……听说那边风沙大，父亲习不习惯……”
她声音渐渐低下去，带着点少女特有的天真和向往，“姐姐见多识广，懂得也多……”
“见多识广？”江氏像是被这几个字刺了一下，猛地打断她，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尖锐的讽刺。
“她懂得是多！懂得怎么哄着你父亲把家底都掏空了去填那阳乐的无底洞！”
沈明月被母亲突如其来的怒火吓了一跳，睁大了眼睛。
“娘？您……您以前不是总让我多和姐姐亲近亲近吗？说姐姐性子好，让我跟着学学规矩仪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