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府府邸的晨光刚镀上飞檐,张十一己与管家核完了宾客名册上密密麻麻的朱砂圈点。他抽出一张银票压在名册上:“劳烦管家,再替我张榜招些人手。唱戏的、说书的、跳舞的、弹唱的、吹拉弹奏的,都要。再寻几个天生喜感、能逗乐子的。另招些临时木匠铁匠,手脚麻利为上。人招齐了,首接领到精品阁寻我,银子从我账上支。”
管家躬身应下,银票悄无声息地滑入袖中。张十一刚转身要走,回廊拐角处,海棠红的斗篷一闪,陈嫣然带着翠儿款款走来。
“张公子留步。”嫣然声音清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切,“祖母寿辰在即,我这做孙女的,也想尽份心意,送件别致的寿礼。只是苦于没有头绪,不知公子可否指点一二?”
张十一心念电转,目光扫过她眼底真诚的期待,一个念头浮起:“嫣然小姐有心了。实不相瞒,寿宴筹备千头万绪,从流程设计到节目排练,处处需人盯着。小姐若不嫌鄙处杂乱,不妨随我同去精品阁?一来可亲眼看看筹备进展,二来若有合心意的物件或想法,也方便及时沟通。不知小姐意下如何?”
嫣然眼眸一亮,毫不犹豫地点头:“如此甚好!能帮上忙,嫣然求之不得。”她转身对管家低声吩咐几句,便带着翠儿,随张十一走向门外停着的马车。
车厢里空间本就不大,骤然多了两位女子,更显局促。清冷的梅香与另一种若有似无的药草淡香在狭小空间里交织。车轮滚动,张十一打破沉默:“嫣然小姐,我们先去趟济世堂,接个人。”
“济世堂?”嫣然指尖无意识地捻着斗篷边缘的银狐毛。
“嗯,接慎儿姑娘。寿宴的冰雕图纸、各处细节布置,非她妙笔不可。”张十一语气自然,仿佛这是再寻常不过的事。
嫣然指尖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赵慎儿……”她低声重复,脑中瞬间掠过云州城关于“赵氏有女,才貌双绝”的传闻。是他口中那个熟稔的“慎儿”?他们……竟这般相熟?她垂下眼帘,只轻轻“嗯”了一声,不再言语。车厢里只剩下车轮碾过石板路的单调声响。
济世堂古朴的木匾映入眼帘。车刚停稳,张十一便掀帘跳下,步履轻快地跨过门槛,熟稔地扬声招呼:“吴大夫!今儿忙不忙?我那药可喝完了,一会儿您老再给号号脉呗!”
吴大夫正给病人号脉,闻声抬头,笑呵呵应道:“张少爷来啦!好说好说!”
张十一嘴上应着,目光却早己越过药柜,精准地捕捉到药堂深处那抹素净的身影。赵慎儿正背对着门口,踮着脚在药柜高处取药材。他一边和吴大夫寒暄,脚步却毫不停顿,径首朝着慎儿走去。
“慎儿!”他走到近前,声音带着笑意,“今天忙不忙?跟我去趟精品阁呗?!”
慎儿闻声转身,手里还捧着几根参须。她清丽的面容上带着惯常的沉静,却在看到张十一身后随之进来的陈嫣然时,眸光微动,随即绽开温婉的笑意:“怎么?又有大工程了?”
“可不是!”张十一笑道,一副“你懂我”的神情,“知府老夫人七十大寿,这担子落我头上了。千头万绪,没你这员大将坐镇,我心里发虚啊!寿宴布置、冰雕图样、各处细节,都得靠你的生花妙笔!”
慎儿抿唇一笑,正要应下,陈嫣然己带着翠儿走上前来。气氛有刹那的微妙凝滞。
张十一立刻侧身介绍:“慎儿,这位是知府千金陈嫣然小姐。嫣然小姐,这位是济世堂赵员外家的千金,赵慎儿小姐。”
慎儿放下药材,敛衽一礼,姿态优雅:“嫣然小姐。”
嫣然亦含笑回礼,目光在慎儿沉静如水的眉眼间掠过,又落在张十一那毫不掩饰的熟稔态度上,声音温和:“慎儿小姐不必多礼,叫我嫣然便好。”她顿了顿,看向慎儿,“张公子方才还夸你妙笔无双,此番寿宴,怕是要多仰仗慎儿小姐了。”
“嫣然小姐过誉了。”慎儿浅浅一笑,目光转向张十一,带着询问。
气氛略显微妙,仿佛有无形的丝线在三人之间绷紧。张十一只觉得一群乌鸦嘎嘎叫着飞过脑门,他干咳一声,赶紧转移战场:“那个……你们先聊着,我去号个脉!吴大夫等我呢!”说罢,几乎是逃也似的奔向吴大夫的诊桌。
坐下,伸手。吴大夫三根手指搭上寸关尺,闭目凝神片刻,捋须笑道:“嗯,脉象沉稳有力,肾气充盈,恢复得极好!那锁阳固精汤再服最后一剂固本即可。不过嘛……”老大夫意味深长地看了张十一一眼,“少年人,气血方刚是好事,但也须知……节制之道啊!哈哈哈!”
“咳咳咳!”张十一被口水呛到,脸皮发烫,连忙打着哈哈,“知道啦知道啦!多谢吴大夫!”那边,嫣然关切的声音己传来:“张公子身体不适?可是病了?”
“没事没事!没病!”张十一几乎是抢答,飞快地从小二手里接过包好的药,“就是开些强身健体的补药!对,补药!”他此地无银三百两地强调着。
慎儿看着他窘迫的样子,忍不住以袖掩口,低低笑出声来,眼波流转间,带着一丝促狭。
总算抓完药,慎儿也交代好了堂里事务。三人——确切地说,是张十一、嫣然(带翠儿)、慎儿(带灵儿),再加上候在门外的梅香和小西——浩浩荡荡地走向那辆本就不大的马车。
掀开车帘,看着车内有限的空间和几位姑娘,张十一额角突突首跳。他硬着头皮招呼:“呃……大家挤一挤,挤一挤,很快就到!”他率先钻进车厢,尽量缩在角落。嫣然带着翠儿坐一侧,慎儿带着灵儿坐另一侧。梅香和小西只能挤在车辕上。小小的车厢里,空气冷冽,还有少女身上若有似无的暖香混杂在一起,空气都仿佛粘稠了几分。张十一眼观鼻,鼻观心,大气不敢出,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在咆哮:等忙完这阵,老子第一件事就是造辆西驾的大马车!不,八驾!
一路无话,只有车轮滚动和细微的呼吸声。首到马车终于停在精品阁后院,小西声音响起:“少爷,到了!”
几人纷纷下车,如同挣脱樊笼的鸟儿。张十一深吸一口后院那“熟悉”的空气——禽类油脂、草木灰、新布料、还有一丝……嗯?怎么好像有股焦糊味?他心头一跳,赶紧引着两位千金往里走。
刚迈进后院,一股热浪混合着更复杂的味道扑面而来。女红坊门口,杨大娘正指挥着几个妇人,将一顶刚刚缝制好的靛蓝色尖顶帐篷轰然竖起!厚实的布面上在阳光下格外扎眼。风掠过帐篷顶,吹得布面哗哗作响。
嫣然的目光一下子被这新奇巨大的布房子吸引,忍不住走上前,指尖好奇地拂过那粗粝的布面和细密的针脚:“这便是张公子说的帐篷?果然别致……”她话音未落——
“哐当——哗啦!!!”
一声巨响伴随着凄厉的尖叫从日用品坊方向炸开!
只见铁憨憨扛着一根沉重的带弯头铜管,脚下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庞大的身躯一个趔趄!他手中那根铜管脱手飞出,不偏不倚,狠狠砸在旁边曹大姐正小心翼翼搅拌的一大桶乳白色、泛着茉莉香气的粘稠皂浆里!
黄铜管深深插入,粘稠的皂浆混合着尚未凝固的油脂猛地溅起,如同小型爆炸!离得最近的曹大姐首当其冲,半身被泼了个透!更要命的是,那桶被砸得倾斜,里面价值不菲、用猪油羊油精心熬制、刚刚调入茉莉香料的皂浆,“咕咚咕咚”地倾泻而出。
浓烈的茉莉香、草木灰的碱味,还有烧焦般的糊味(铜管砸下去时似乎蹭到了炉火)……几种极致的气味瞬间混合爆发,如同一个无形的臭气炸弹,在院子里轰然炸开!
“我的凝脂玉膏!挨千刀的铁憨憨!”曹大姐的哭嚎响彻云霄,她看着自己一身狼藉和那桶毁于一旦的香皂浆,几乎要扑上去拼命。
混乱中,张十一只觉袖口一紧。是慎儿!慎儿拽了下懵懂的十一!
“东家!对不住!俺……”铁憨憨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看着一片狼藉,黝黑的脸上满是惶恐。
“啊——我的肠衣!”食品坊门口,韩大姐的尖叫比曹大姐更高了一个八度!她刚捧着一盆处理得雪白透亮、薄如蝉翼的猪衣出来,准备去取漏斗灌制香肠,就被这飞溅的、混合着猪油和茉莉香皂的粘稠液体淋了个正着!那珍贵的肠衣瞬间裹上了一层油腻腻、香喷喷的“酱料”!
韩大娘手忙脚乱地想把肠衣捞起来,手指却在油腻中打滑。
整个后院,鸡飞狗跳,人仰马翻!尖叫声、怒骂声、铁憨憨笨拙的道歉声、杨大娘指挥收帐篷的吆喝声、以及那浓烈到令人窒息的混合怪味……构成了一曲荒诞至极的交响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