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陆昭棠送回药衡长老处安顿妥当后，杨星遥独自回到静室，阖上门扉，指尖轻轻叩了叩自己的额角，声音带着一丝试探性的慵懒：
“喂——”
「我不叫喂。」
识海深处骤然泛起一片柔和的金色涟漪。
光影汇聚，一个扎着活泼双丫髻的女娃娃虚影抱臂浮现，稳稳悬停在杨星遥的识海上空。
看清那张脸的瞬间，杨星遥呼吸一窒。
那张小脸，竟与陆昭棠分毫不差！连眼尾那点如血滴般秾丽的朱砂痣，位置形状都别无二致。
杨星遥盯着这张过于熟悉又带着稚气的脸，一时竟有些语塞，半晌才找回声音，带着点无奈：“……你能换一张脸吗？”
「换不得呢。」
小女娃晃了晃发梢垂下的红色发绳，唇角弯起一个狡黠又略带得意的弧度，声音清脆。
「我这灵体的每一寸，都是主人当年亲手，照着自己的元神模样，一点一点捏出来的哦。」
“陆昭棠上辈子是疯了吗？”杨星遥忍不住扶额，“整天对着自己的脸唠嗑，她就不腻吗？”
想起那日与天道的艰难“谈判”，杨星遥心头五味杂陈。
最终天道算是勉强妥协，将这前世曾伴陆昭棠一生的剑灵小夜，投入了她的识海之中。
虽然对这安排仍有不满，但比起那高高在上、冰冷的天道，眼前这知根知底、能提供切实建议的剑灵，确实己是上上之选。
思及此，她对识海中那张酷似陆昭棠的小脸，也勉强多了一丝和善。
小夜似乎感受到她的情绪变化，挠了挠头，盘起腿大大咧咧地在杨星遥的意识光海中坐了下来。
「主人她呀，不信旁人，只信自己眼底认定的景。」 小夜托着腮，大眼睛眨了眨， 「对着小夜这张脸，她才觉得踏实安心呢！」
杨星遥沉默了。
小夜的话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记忆的闸门。
天道镜面中闪过的画面再次汹涌而至——孤绝的少女孑然一身，立于万仞魔渊之巅，脚下是堆积如山的森森骸骨。
心底猝然传来一阵细密的抽痛，分不清是在怜悯那个镜中身影，还是在哀悼前世同样孤独的自己。
“你……为什么叫小夜？”杨星遥压下翻涌的情绪，轻声问，“是她取的名字吗？”
「主人的本命剑，名唤‘照夜’呀！」
小夜兴奋地跪坐起来，两只小手捧着自己肉乎乎的脸颊，眼中亮起追忆的光彩，「她说此剑光华，能斩破三千长夜，涤荡世间污浊！后来……后来我生出灵智，懵懵懂懂睁开眼时，主人就站在我面前。」
小夜模仿着陆昭棠的语气，带着一种清冷又珍重的意味：「她对我说：‘以后，你就叫小夜吧。’」
“照夜……”杨星遥低声重复，指尖无意识地在掌心，“是个好名字。”
「那是自然！」小夜骄傲地扬起小下巴，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崇拜，「我主人可厉害啦！是百万年才出一个、身负大气运的天命之子！上古神血就在她的血管里奔流，连那……」
话音戛然而止，小娃娃猛地捂住自己的嘴，乌溜溜的大眼睛里盛满了慌乱。
她眼珠滴溜溜打转，偷偷瞄着杨星遥的反应。
“哦？”
看着她顶着陆昭棠的脸做出这般孩子气的、心虚慌乱的表情，杨星遥唇角忍不住勾起一丝弧度。
她放缓了声音，“和我说说吧，陆昭棠上辈子……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小夜绞着裙角上并不存在的褶皱，歪着小脑袋，似乎陷入了漫长的思索。
识海中的金芒随着她的思绪微微波动。许久，她才终于开口，「主人她……不大爱说话。」
何止是不爱说话？
想起天道镜面里那些枯骨成山、血海滔天的画面，杨星遥在心里默默补充：怕是三界之内，敢在她面前喘气的活物都寥寥无几。
「做上仙时，她是同辈里最早飞升神位的。」小夜的小胸脯微微挺起，满是骄傲，「后来堕入魔渊……咳，成了魔主之后，更是威震寰宇！连西海八荒那些凶名赫赫的魔尊见了她，都得夹着尾巴绕道走呢！」
“她是先成神，后堕魔的？”杨星遥敏锐地抓住了关键，追问道。
小夜用力点了点头。
“为什么？”杨星遥眼中满是困惑。
「因为前一任天道……」小夜顿了顿，眉头慢慢蹙起，稚嫩的声音也沉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怨愤， 「天道说，主人命中注定需嫁给苏晨上神，以自身性命助他完成‘杀妻证道’，助他接掌天道意志，维系三界平衡。」
杨星遥瞳孔骤缩：“谁？！苏晨？”
识海中的金芒突然毫无预兆地剧烈翻涌起来，如同沸腾的金色怒涛。
「是……主人当然不肯应允！她说她只想凭自己心意好好活着，若苏晨的道途非要奠基在她的血肉尸骨之上，这样的天道规则……不遵也罢！」
杨星遥只觉“轰”的一声，仿佛有惊雷在识海深处炸开！
她下意识地攥紧拳头，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感，才勉强压下震荡。
“然后呢？”她的声音干涩发紧。
「而后……」小夜的声音陡然低哑下去，「天道便开始……收走主人心之所系的一切。」
她小小的身体微微蜷缩，「先是救过主人一命、待她如亲女的太上老药仙，在丹道大成、凝丹功成的最后关头，毫无征兆地暴毙于丹炉之前……」
「接着是仙宗里待主人最为宽厚、如兄如父的师兄，在镇守幽冥裂隙时，‘意外’遭遇前所未见的狂暴魔气，瞬间被噬体湮灭，尸骨无存……」
「还有……还有凡间那个在主人最落魄时，偷偷塞给她一块香甜桂花糕的小姑娘……」
小夜的声音带上了哽咽，「一场毫无征兆的疫劫，一夜之间，屠尽了她的整座村落……」
杨星遥神色复杂地看着识海中那个颤抖的小小身影。
天道的手段，竟如此冷酷决绝！
「主人在九玄天阙正门前，跪了整整三日三夜……她苦苦哀求，求天道放过那些无辜生灵……天道却只降下冰冷的谕旨：‘此乃定数，唯有按吾之规则，方止劫祸。’」
杨星遥猛地攥紧拳头，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
「那日……」小夜忽地抬起头，那双酷似陆昭棠的眼眸中，映出无边的痛楚与冰冷彻骨的恨意，「主人自天阙归来时，一身素白的仙衣尽染血痕。」
“嗡——！”
识海深处骤然响起一声凄厉至极的剑吟！
杨星遥浑身剧震，仿佛有千万柄无形的利剑同时刺入她的经脉，带来撕裂般的痛楚！眼前景象轰然破碎、重组——
幻象铺天盖地而来：
陆昭棠墨发披散，浸透鲜血，孤身立于九重天诛仙台之巅。
素白衣袍己被魔焰浸染，化作翻涌不息的黑红，猎猎作响。
她脚下，是层层堆叠、断裂的仙骨玉骸，散发着莹莹微光，刺眼又悲凉。
「主人……入魔了。」小夜的声音带着刻骨的痛惜，在杨星遥的识海中回荡，「上古神血与那滔天怨念在她体内轰然相撞，迸发出的力量，连天道降下的锁神链都寸寸崩裂，化为齑粉！苏晨奉天道之命，率十万天兵神将围剿……」小夜的声音陡然带上了一丝冰冷的嘲弄，「结果……」
幻象骤转！
陆昭棠的身影化作一道撕裂天地的黑红流光！所过之处，仙宫琼楼如琉璃般崩颓炸裂！
曾经高高在上、被天道倚为臂助的苏晨上神，此刻狼狈不堪地跪伏于地，一身象征纯净无垢的白衣早己被污血浸透。
他仰头望着步步逼近的陆昭棠，眼中只剩下无边的惊惶和难以置信的恐惧。
「主人只对他说了一句话……」 小夜的声音冷冽如万载玄冰，清晰地复述着：「‘你的道，要我的命。那我便……取你的道！’」
幻象再变。
杨星遥仿佛身临其境，看到陆昭棠提着长剑，裹挟着毁天灭地的魔威，一脚踹开了象征着世间至高主宰的玄穹宫大门！
那代表着天道意志、本该无形无相的存在，此刻竟被迫显化出一个端坐于混沌王座上的模糊身影。
「天道终于动用了本源之力，欲将主人彻底镇杀……」小夜的身影在识海光华中剧烈晃动，声音却带着一种近乎癫狂的激动与骄傲，「可主人彼时太强了！神魔之力在她体内完美交融，形成前所未有的混沌之力！天道规则在她面前竟寸寸瓦解，根本无法束缚她分毫！眼看那惊天一剑，便要劈开天道本源，将这腐朽的规则彻底斩断……」
刹那间！
识海中的景象被一片刺目的血光与浩瀚的金芒同时充斥！
两种极致的力量相互撕扯、融合！就在这混沌的中心，杨星遥惊骇地看到幻象的边缘，空间如同破碎的琉璃般裂开了一道道深邃的缝隙。
缝隙中流淌着不属于三界五行、充满原始混沌气息的奇异光华。
一道身披流转星涡、面容完全隐没于无尽流光中的身影，缓缓从裂缝中踏出。
仅仅是他的出现，就让沸腾的识海瞬间陷入一种奇异的、绝对的凝滞。
「那位……超脱于我们这方世界的大能……出现了……」小夜的声音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敬畏，连带着一丝颤抖，「他言道，主人凝聚的滔天怨气若就此毁去天道本源，此方世界亦将随之崩塌，亿万生灵尽化劫灰。他可为她重启世界，让她重活一世……并许诺，保她此世……再无苦楚，得享圆满。」
幻象之中，陆昭棠那握剑的手，第一次出现了剧烈的颤抖。
她缓缓抬起眼，望向那道星涡中的身影。
那双曾淬满冰霜与杀意的眼眸深处，是万年孤寂沉淀下的无边疲惫，以及……一丝微不可察、却又真实存在的卑微希冀。
小夜的声音轻若叹息，带着洞悉一切的悲悯：
「那位大能……看出了主人眼底深处那丝动摇与渴望。他再次开口，声音带着抚慰人心的力量与不容置疑的承诺：‘吾以吾之无上道心立誓，许你……一世圆满。’」
于是，杨星遥在幻象中，清晰地看到陆昭棠笑了。
那笑容凄厉悲凉到了极致，却又奇异地透出一种释然。
她没有再回头看身后那己然开始崩碎倾颓、末日降临般的仙域景象。
只是将手中那柄伴随她征战一生、名为“照夜”的长剑，决绝地反转过来，剑尖对准了自己仍在跳动的心口。
在自戕前的最后一瞬，一道微弱的灵光自剑身飞出。
「主人将我放出……」小夜的身影在杨星遥的识海中变得有些透明，声音带着无尽的眷恋与悲伤，「她对我说：‘若无来世……你便自由自在的活着吧。’」
识海中剧烈的震颤与幻象如同潮水般缓缓退去，只留下死寂般的余韵。
杨星遥怔怔地望着眼前那小小身影，心口像是被什么沉重的东西狠狠堵住，又酸又胀。
原来如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