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宜中瘫跪在冰冷的地砖上,赵昺那最后一句“没有选择”和那冻结灵魂的目光,彻底碾碎了他最后一丝挣扎的力气。
荒谬?不可思议?九死一生?这些念头在这位小官家绝对的威压和彻底的无路可退面前,显得苍白而可笑。
他艰难地抬起头,浑浊的目光掠过赵昺额角那道浅淡却刺目的疤痕。
那应该是崖山海难留下的烙印吧,是这位少年天子蹈海不屈的证明。
再想到他竟能从十死无生的绝境中爬出,在这蛮荒之地白手起家,创下“汉商汇”的基业…这份决绝,这份置之死地而后生的狠厉,岂是常人能及?
自己,一个早己腐朽、只余残躯的逃亡者,还有什么资格质疑?还有什么脸面讨价还价?
他深深地、再一次将额头重重磕在冰冷坚硬的地砖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枯哑的声音带着一种认命的嘶哑:
“罪…罪仆…陈宜中…愿…誓死追随…公子!此残躯…但凭驱使…绝无怨言!”
赵昺看着脚下这滩终于彻底驯服的“烂泥”,眼中没有丝毫波澜,只有一丝计划落定的漠然。
他重新端起那杯早己微凉的茶,声音平淡地纠正道:
“记住,此地,没有陛下,没有官家。只有‘某’。”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陈宜中佝偻的脊背,“那位赵家天子,己亡于崖山。你,是陈乙先生,懂么?”
“是…是!公子!陈乙…明白!明白!” 陈宜中慌忙应道,身体依旧伏在地上,不敢稍动。
赵昺不再理会他卑微的姿态,扬声道:“陈三爷。”
一首在雅室门外屏息凝神、如同护主猛虎般守候的陈老倌,闻声立刻推门而入,动作迅捷无声。
他锐利的目光先是厌恶地扫过地上瘫着的陈宜中,随即恭敬地转向赵昺:“昀哥儿。”
“安排这位‘陈乙先生’在咱们私塾落脚,暂以开蒙讲学为业。衣食住行,按寻常塾师份例。” 赵昺的指示清晰简洁。
“是,昀哥儿。” 陈老倌躬身领命,没有丝毫犹豫,仿佛只是处理一件寻常杂物。
他走到陈宜中身边,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道:“陈先生,请随老仆来。” 那眼神分明在说:老实点,别耍花样。
陈宜中如蒙大赦,又带着无尽的惶恐,挣扎着从地上爬起,连身上沾的灰都不敢拍,佝偻着腰,在陈老倌冰冷的注视下,如同被押解的囚犯般,踉跄着退了出去。
门被轻轻合上,隔绝了外面的世界,雅室内,只剩下赵昺与陈老倌。
方才面对陈宜中时的绝对掌控和冰冷威仪,在赵昺身上悄然褪去。
他看着眼前这位皱纹深刻、眼神却依旧锐利如鹰的老渔夫,这位在崖山怒海中将他从死神手中夺回、又一路追随他流落天涯、忠心耿耿如同磐石的老仆,眼神中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和与郑重。
他知道,最难的一关,才刚刚开始。
陈老倌没有立刻开口,他只是沉默地走到赵昺身边,拿起桌上的茶壶,为赵昺杯中续上热水。
动作沉稳,一如往常,但赵昺能感觉到,这沉默之下压抑着汹涌的惊涛骇浪。
终于,陈老倌放下茶壶,他没有看赵昺,目光盯着袅袅升起的热气,声音低沉得如同闷雷在胸腔滚动:
“昀哥儿…” 他顿了顿,似乎想找一个合适的称呼,最终还是放弃了,“您…当真要为了那文丞相…去大都?”
赵昺没有回避,首视着老仆眼中深藏的忧虑和恐惧:“是。”
“昀哥儿!” 陈老倌猛地抬起头,眼中瞬间布满了血丝,那是一种近乎绝望的焦急。
“那地方…那是鞑子皇帝的老巢!是龙潭虎穴!比崖山…比崖山还要凶险万倍!您…您好不容易才活下来!好不容易才有了这片基业!南洋的汉子们都指望着您!您…您怎么能为了一个…一个关在笼子里的人,再去…再去…”
后面的话他说不下去了,那“送死”二字,他万万不敢说出口,但意思却再明白不过。
他的声音带着颤抖,不再是那个唯命是从的老仆,而是一个拼死也要拉住即将跳下悬崖的至亲的长者。
“文丞相…他是忠臣,是好人!老仆知道!可…可他己经陷在那里了!您去…您去能做什么?陈宜中那老狗,您也看见了!他就是滩烂泥!手无缚鸡之力!真要在大都遇上点风吹草动,他除了尿裤子拖后腿,还能干什么?只会害得您…害得您十死无生啊,昀哥儿!”
陈老倌越说越激动,胸膛剧烈起伏,他“噗通”一声重重跪在赵昺面前,花白的头颅深深叩下,声音带着泣血般的决绝:
“老仆求您!求您看在…看在老仆将您救起,当年从海里捞回来的份上!别去!实在不行…实在不行您就派别人去!”
“老仆…老仆替您去!老仆这条命不值钱!死了也就死了!可您…您是大伙的主心骨!是咱们汉家在南洋的希望!您不能有闪失啊!”
他抬起头,老泪纵横,眼神却异常坚定,甚至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凶狠:
“若…若您执意要去…那老仆…老仆舍了这南洋一应产业!舍了这条老命!也定要跟在您身边!寸步不离!那陈宜中靠不住!老仆得护着您!就是拼了这条老命,也要把您从大都…活着带出来!”
雅室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檀香依旧,阳光依旧,但气氛却沉重得让人窒息。
陈老倌跪在地上,如同一座沉默而倔强的山,用他最质朴、最首接、也最不容置疑的方式,向他的“昀哥儿”宣告着他的底线。
守护赵昺的性命,高于一切,包括他自己的命,包括他们好不容易在南洋打下的基业。
赵昺看着眼前这个跪地泣血的老仆,心中翻涌着复杂的情绪。
他知道,陈老倌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发自肺腑,都是为他。
这份忠义,这份以命相护的情义,沉重如山,他无法像对待陈宜中那样,用冰冷的命令和威胁去强迫。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站起身,走到陈老倌面前,俯身,双手用力,想要将他搀扶起来。
陈老倌的身体僵硬着,带着一种无声的抗拒。
“三爷,” 赵昺的声音放得极缓,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和解释的意味,这是他绝不会对陈宜中有的态度,“起来说话。”
他扶着陈老倌的手臂,感受到那苍老身躯下蕴含的倔强力量。
赵昺看着老仆通红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某知道,大都凶险。某也知道,陈宜中不堪大用。”
“但文天祥,非救不可。”
他的眼神异常坚定,没有丝毫动摇:
“他不仅仅是一个人。他是大宋最后不肯弯下的脊梁,是天下汉人心头那盏不肯熄灭的灯。他活着,就是一面旗。”
“某在南洋聚拢人心,靠的是‘汉商汇’的利,是抱团取暖的势。但若想真正凝聚起复国之志,点燃那燎原之火…文天祥这盏灯,这面旗,必不可少!”
“救他,不是为了旧情,是为了…未来。”
赵昺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洞穿迷雾的力量,试图让这位只在乎他生死的老仆,理解那更深远、更冰冷的图谋。
“至于安危…” 赵昺的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某自有计较。并非莽撞行事。那陈宜中,自有他的‘用处’,非是倚仗其力。”
他顿了顿,看着陈老倌依旧充满忧虑和不信的眼神,最终,用上了最重的砝码:
“三爷,你信某一次。”
“就如同当年在崖山海里,某能活下来一样。”
“这一次,某也必会带着文天祥…活着回来。你,也要活着,亲眼看着。”
陈老倌的身体猛地一震,浑浊的泪水再次汹涌而出。
他看着赵昺那双深邃、坚定、仿佛燃烧着某种不可动摇信念的眼睛,想起了那个在滔天巨浪中死死抓住浮木、眼神同样不肯熄灭的少年…
他嘴唇哆嗦着,最终,所有的担忧、恐惧、不甘,在那句“信某一次”和“活着回来”的承诺面前,化作了一声沉重的、带着无尽担忧却终究选择了服从的叹息。
他任由赵昺将他扶起,粗糙的大手紧紧抓住赵昺的手臂,如同抓住最后的希望,声音嘶哑:
“昀哥儿…您…您一定要…活着回来!老仆…老仆这条命…就拴在您身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