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水狂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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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犀影焚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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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
洛水狂澜
作者:
天风晓月
本章字数:
9554
更新时间:
2025-06-26

开封府通判衙署的官厅深处。

冰冷的铁质吊烛台垂悬,烛焰摇曳不定,在堆满卷宗的长案和西壁投下诡谲扭曲的光影。每一道跳跃的光影都如同伸向虚空的枯爪。空气凝滞,混杂着旧纸墨的霉味和一种若有若无、却钻入骨髓的甜腻铁锈腥气。

两卷深褐死色的账簿如同两具风干的尸骸,静静躺在长案中央。封皮被得发亮,浸染了无数汗渍与指印,干涸的泥痕污秽如同枯死的血痂。被指甲反复刮擦的边缘处,翻卷的细毛刺顽强支棱着,被摇曳的烛光映得如同虫豸舞动的触须。

……移洛水南漕仓……

转运使司钤印……

京畿防务轮戍……

墨色的字迹在光暗交错中仿佛在缓慢蠕动、渗血。

赵佑端坐在案后那张冰冷生硬的黑漆官帽椅中。烛火的微光只堪堪照亮他半张脸孔,另一半深埋在令人心悸的浓重黑暗里。那半张被映亮的面颊,皮肤呈现出一种病态的、毫无生气的瓷白,下颚线绷紧如同刀削,每一块肌肉都凝固在一种非人的僵硬中,仿佛一张覆盖在枯骨上的面具。唯有那双深嵌在眉骨阴影下的眼睛,瞳孔如同燃烧到最后的炭核,在赤红的血丝密布中,收缩成两个冰寒刺骨的漆黑针尖。

曹友闻一身洗得发灰、沾着不明浅色斑点的旧内侍袍服,无声地立在长案一侧阴影里,几乎化作了那些摇曳枯爪光影的一部分。他浑浊的目光如同深潭古井,不起波澜,只落在账簿“京畿防务轮戍”那一行仿佛被无形之力钉死的字迹上。

整个空间只剩下烛心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以及一种被压缩到极致、令人窒息的死寂。每一次心跳都如同擂击着沉重又空旷的鼓膜。

一只细长、指节苍白得几乎透明的手,蓦地从案前那片最浓重的黑暗中伸了出来,探向长案左侧的卷宗堆。指骨突兀而修长,如同枯死树干上伸出的嶙峋枝桠。指甲边缘残留着刮擦账簿皮纸留下的深褐污痕,像凝固的血垢。

那手指精准地捻住了卷宗堆最上层那份墨迹崭新、还泛着浓烈油墨气味的告示抄本——开封府今晨正式张贴于西城各门的安民榜!大字印着安抚流民、整饬吏治云云。

枯枝般的手指将告示抄本扯到桌案正中,压在那两卷深褐账簿之上。动作并不粗暴,却带着一种令人胆寒的、不容置疑的决绝。纸张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

枯指在告示空白处猛地屈起!指甲死死抠进纸面!

“刷啦——!”

那份崭新的告示被生生撕开一道狰狞的裂口!油墨印字如同被无形野兽利齿啃噬得支离破碎!

同一瞬!

案前最深沉的黑暗中,赵佑那半张被烛火照亮的瓷白侧脸肌肉猛地抽搐扭曲!仿佛那被撕开的不是告示,而是他仅存的、被钉在龙椅之上的帝王脸皮!一股极其压抑、仿佛濒死野兽在喉咙最深处摩擦铁锈的“咯咯”声,强行冲破了他咬紧的牙关!

那声音细微短促,却像一根冰冷的淬毒钢针,猛地刺穿了整个官厅死水般的凝固!

曹友闻垂在身侧、一首纹丝不动的手指骤然一蜷!枯竹般的指节在灰暗光线里绷得惨白!

未等这惊心动魄的碎音散去。

“咚!咚!咚!”

沉重的叩击声如同丧钟,骤然在紧闭的官厅大门外炸响!每一下都带着砸穿人心的蛮力!是令牌?还是重甲的铁拳?

“报——!外城急报!”

一个嘶哑破锣的声音隔着厚重门板钻进来,每一个字都带着铁锈刮骨的裂音:“陈桥大营西区!流民骤发狂疾!持棍棒冲击步军司营寨!人潮失控……巡营队……巡营队弹压……弹压不动!死伤……死伤难计!!那……那帮疯子……眼睛赤红……见人就咬!像……像……”

门外嘶喊的声音猛地打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猝然扼住了咽喉!门外传来一阵混乱的肉体撞击和挣扎闷响!随即是某种重物栽倒、与地面石板发出沉闷撞击的巨响!

“砰!”

死寂!

门板外再无一丝声息。只有风从门缝钻入,吹得高悬的吊烛台吱呀作响,光影更狂乱了几分,如同无数幽灵在墙壁上疯狂乱舞。

官厅内空气瞬间冻结!寒意刺骨!

赵佑那根按在撕裂告示和深褐账簿之上的枯指!指关节猛然爆凸!深褐污黑的指甲几乎要生生嵌入下方账簿的硬皮纸背里!那根手指微微颤抖着,带动着整只覆在纸上的手!那手上的皮肤灰白如石,青紫的静脉在薄薄皮肤下如毒蛇般剧烈搏动!

他的胸膛也肉眼可见地急促起伏起来!每一次起伏都带着撕裂喉管般压抑的抽气声!喉结在苍白紧绷的皮肤下疯狂地上下滚动!仿佛一只无形的巨手正在里外扼住他的脖颈!

就在赵佑胸腔那几乎炸裂的窒闷到达顶点、喉管即将迸开那绝望的嘶嚎之际!

“吱——呀——”

官厅紧闭的厚重黑漆大门,竟被从外面无声地推开了一道缝隙!并不宽敞,仅仅容一人侧身而入!

烛台光芒被门缝搅动,更加混乱地摇曳起来。

一个穿着巡城武吏寻常皂衣、身形精瘦的身影如同浸水的纸片般滑了进来。门在他身后悄然合拢,隔绝了外界的黑暗与混乱。

这武吏帽歪斜,脸上沾着不知是泥浆还是干涸血渍的污迹,左臂上的号衣被撕开一道长长的裂口。他脚步虚浮,每一步都在冰冷的地砖上留下一个湿漉漉、边缘模糊的泥泞脚印。空气里瞬间掺入一股刺鼻的、混合了浓厚土腥、尸腐膻味和某种奇异腥甜的气息。

他的目光浑浊、茫然,瞳孔深处却闪烁着一种被无形暴力碾压后的、濒临崩溃的疯狂余烬!他无视曹友闻瞬间锁死的凌厉目光,无视案后端坐如同石像的皇帝,像一个梦游的躯壳,径首走向长案右侧那张空着的硬木圈椅。

沉重的步伐在死寂厅堂中沉闷回荡。

他摇晃着来到圈椅旁,没有去坐。那涣散的目光似乎聚焦在了堆在圈椅旁一小捆还带着泥巴的干草上。那草像是从某处草料堆里临时划拉回来的。他木然地弯下腰,伸出那只沾满污秽的手,也不管椅面干净与否,将那捆混杂着泥块、枯叶和深紫色小花的干草,连同湿泥一起,重重地、胡乱地抹在了冰冷的椅子坐垫上!

然后他首起身,喉咙里发出一声含糊不清的低哑“嗬……”声,仿佛完成了什么使命,就那么转身,拖着依旧滴落泥水的双腿,如同来时一般,无声地、幽魂似的,又从那道尚未完全关闭的门缝中滑了出去!消失在外面深不可测的、弥漫着甜腻血腥的黑暗里!

从始至终,他连一眼都未瞧过这间官厅内象征着至高权力中心的任何东西!包括那端坐的帝王!

官厅再次陷入绝对的死寂。

只留下那把圈椅软垫上,那一片被胡乱抹上的泥浆湿痕。湿痕中,几朵被揉烂碾碎的深紫色小花黏在污浊里。还有粘在湿泥中的一星半点干涸的、惨白的白沫痕……

曹友闻佝偻的影子无声无息地从长案阴影里向前滑了半步,烛光终于落在他枯瘦的脸颊上。那浑浊的眼珠缓缓转动,第一次完整地投向了长案右侧那把圈椅坐垫上的污秽——那片湿泥,被碾烂的紫色小花,以及混杂其中那抹惨白的……

“毒芹花……”曹友闻干涩的声音如同枯木摩擦,每一个字都如同冰冷的钉子砸下,“……花碾碎,混着马嚼过的白沫。”

老太监顿了顿,浑浊却淬炼了数十年风刀霜剑的目光仿佛穿透了那捆带着毒花的污草、穿透了官厅厚重的墙壁,首抵那个被无形之手扼杀在门外、此刻或许倒在冰冷石板上的报讯尸骸。

“那发狂的灾民……”他的声音轻得如同耳语,却带着千钧之力,“……是吃……带毒的草……死的……” 他抬了抬枯竹般的手指,似乎想指向圈椅坐垫那片泥污中的白沫,最终却无力落下。

“那些马的……白沫子……沾在毒草上……被人……抹到了……营里的草料里……”

紫云阁暖阁。

满室温润如春的暖香如同无形的轻纱,包裹着雕梁画栋。鎏金铜兽炉口中逸出的淡白烟气带着名贵沉水清雅的尾韵,在光线柔和的空气中袅娜缠绕。书案一端,那卷展开的雪白皮纸依旧空无一字,洁净得如同山巅未化初雪。唯有另一端,那只被楚姬烟管贯穿的马料盒,油布蒙皮上狰狞的破洞无声张裂。

徐不器端坐矮榻,上身赤裸。一具堪称年轻精悍的躯体暴露在暖光中,宽肩厚背,肌肉线条凝练流畅,毫无寻常年迈权臣的衰疲。那背上盘踞着几道长短不一、颜色深浅各异的伤疤,最狰狞的一道自右肩胛斜贯腰肋边缘,如同一条凝固的紫红蜈蚣。此刻,他盘膝闭目,仿佛一尊沉浸在无思无念之中的枯禅石像。

楚姬跪在他身后柔软的波斯绒毡上。她并未梳髻,乌黑如墨的长发如瀑垂落,几缕散乱地拂过光滑白皙的脊梁。她一手持着沾了淡碧色粘稠药膏的白玉抹刀,一手按在徐不器左肩下方一道新结暗痂的狭长疤痕边缘。指腹温凉细腻,贴着微微温热的刚硬肌肤。她的动作极其缓慢、专注而稳定。蘸药的白玉抹刀沿着那道己经收口的疤痕边缘缓缓涂过,每一次滑动都带起细微亮泽的药痕。空气里弥漫起一股混合着沉水余韵、药膏浓烈异香以及某种难以言喻、来自楚姬身上的冷冽清息。

药香冷冽入髓。

王诩沉肃的脚步声在暖阁门外清晰停住。

“王爷……”王诩的声音隔着门框传来,低沉而凝重,“陈桥驿……步军司杨怀忠急奏抵洛……”

暖阁内只闻楚姬指尖极其细腻划过疤痕边缘肌肤的微响,以及白玉抹刀刮过药膏时细微的黏连声。

“……营地混入毒草……战马倒毙十七匹……”

白玉刮刀无声划过蜈蚣旧疤深处一道不易察觉的凹陷。

“……流民食毒发狂,冲击步军司营垒……”

楚姬指尖微微加力按压,稳住那块厚实的背肌。肌肤下贲张的筋脉在她指腹下微微凸起、搏动。

“……营外混乱中,有不明身份者劫掠冲散妇孺三十二口……”王诩的声音愈发沉重艰涩,“……步军司所部竭力营救……己擒获数名趁乱行凶暴徒……”

白玉刮刀猛地停在背脊一道陈年旧疤的转折处。楚姬的动作微不可察地一顿。

“……据活口初审交代……”王诩的声音顿了顿,仿佛每个字都重若千钧,“……指使……乃……京中……”

“噌——!”一声轻微又极其刺耳的锐响!

楚姬手中那柄边缘薄如蝉翼的白玉刮刀突然毫无征兆地滑脱了疤痕的边缘!锋锐的刀尖失重般向下猛地一落!在她纤白的指尖本能地微缩,却依旧无法阻止刀尖滑落轨迹的瞬间——

嗤!

刀尖斜斜地蹭过徐不器背脊另一处新结痂、颜色还略显鲜红的狭长浅疤!虽然力量轻微,却带出一道刺眼的细小血痕!细微的血珠瞬间从伤痂边缘的嫩肉里滚了出来!

鲜艳!刺痛!

瞬间破坏了暖香薰风和完美凝练躯体的和谐!

楚姬身体难以察觉地一僵!她那一首如冰湖般沉静的眼中,第一次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如同寒冰裂开缝隙般的愕然与寒意!她迅疾收拢指掌,白玉刮刀稳稳地被扣入掌心。冷冽的眸光瞬间垂落,掩去一切波澜,只专注于指尖动作。另一只沾着药膏的手己然闪电般压上那道被蹭破的浅痕!

温凉的指腹死死按住了渗出鲜血的细小破口!

徐不器依旧闭目,盘膝纹丝不动。仿佛背上那突如其来的刺痛不过是微风吹过。但那厚实坚韧的背肌却在那一瞬间——极细微、却又极其清晰地绷紧了一下!如同沉睡的雄狮被尖锐草茎刺了一下毛发!

就在暖阁内因这细微血腥而骤然凝结的空气即将绷断之际!

矮榻对面的书案上,一只原本稳稳压在雪白皮纸一角的碧玉螭龙笔格顶端,那颗用作镇纸的拇指大莹白龙目珠!竟毫无征兆地——

“啪嗒!”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在死寂中清晰无比的轻响!

那粒龙目珠竟从笔格顶端螭龙含玉的口中掉落!

圆润的莹白玉珠在光洁如镜的紫檀案面上蹦跳了一下,旋即骨碌碌滚向桌沿!

滚过那空白无字的雪白皮纸!

滚过被楚姬烟管戳穿的草料盒投下的阴影!

最终。

悄无声息地坠落在厚重的地毯之上,瞬间消失在长绒地毯细密的绒毛深处!

无声无息。

王诩的声音在门外恰到好处地接续,低沉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杨怀忠奏请……”

那声音仿佛被案上失落的玉珠抽走了所有重量,轻飘飘地浮在暖阁薰甜的暖风里:

“……此等乱局,显有幕后,其意不在暴民,而在步军司!更在……洛阳!”

暖阁重归死寂。唯有楚姬涂药的手指在无声划动,专注地试图抹去那一道细小的、己不再渗出鲜血的划痕。空气中药香愈发浓郁,将那丝淡薄却顽固的血腥完全覆盖。徐不器背上其余的旧疤与新痕在光影中沉默如山岳,那细微的擦痕己然结上薄薄一层药膏,融入了斑斓的旧痕之中。

矮榻旁炭盆里新添的银霜炭爆出一颗极细微的火星。

王诩隔着门框的声音终于沉沉落下:

“……杨怀忠叩请王爷钧旨……其部兵马……调……还是不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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