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皇宫,紫宸殿。殿外春阳刺目,殿内却似浸着一池冰水。
金国副使完颜希尹的声音带着草原朔风刮过雕梁画栋:“…太原、中山、河间三府,割!燕云十六州代税岁币,两百万贯,纳!开榷场,通市易,许我大金商贾自由往来...尔等南朝君臣,听明白了?”他玄狐皮帽下眼神如狼,目光扫过御座下的衮衮诸公,嘴角一丝轻蔑毫不掩饰。
沉寂。
死水般的沉寂被一声怒吼劈开。李纲出班,紫袍无风自振:“绝无可能!太原、中山、河间,此三镇乃我河北锁钥,山河屏障!割去便是自毁长城!至于岁币...两百万?”他一声冷笑,震得殿顶灰尘簌簌,“尔等豺狼之欲,凭何填之?议和?此为亡国之契!”他须发戟张,目光如电,首刺向御座旁垂首侍立的周勉,更是掠过御座之上沉静的赵佑。皇帝的眼睫低垂,指尖在御案下反复着一块冰凉铜铸的令牌,那是冯益昨夜密呈的钱德禄之物,触手生寒。
“匹夫误国!”彭世方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獒犬,抢前一步,戟指李纲,“金人铁骑之利,尔眼瞎乎?辽东铁浮屠,踏平上京只如碾齑粉!拒此条款?刀锋加颈之时,汝能当之?!徐公所议,虚与委蛇,休养生息,乃老成谋国!”他声音激昂,眼角余光却飞快瞟向御座。赵佑依旧纹丝未动,仿佛一尊沉寂的玉雕,只有紧握令牌的指节微微泛白。
阶下暗流急涌。帝党诸公面沉似铁。王庶不在,昨日廷杖之伤逼他“静养”。他只能隔着重门,听着窗外汴京隐隐的议论喧哗,每一句都如鞭子抽在心上——不是为自己,是为那染血太学门外、至今昏迷的程颐长孙!清议沸腾,这压不住的风雷炸响在每一个儒生心头,却偏偏被那赤裸裸的割地条款压在朝堂之上,闷成一声声无声的叹息。他的拳头砸在锦被上,绵软无力。
“够了。” 赵佑的声音不高,带着病后的沙哑,穿透纷争,“金使之意,朕与中枢...俱己知悉。”他目光终于抬起,掠过激愤的李纲、昂然的彭世方,最终落在神情漠然的周勉身上。“兹事体大。着礼部会同三司,详议条款。十日后,廷议再决。”他一摆手,指尖的令牌硌得掌心生疼,“退朝。”冠冕珠旒在他眼前晃动,隔绝了下方各式各样的目光——有忧惧,有野心,更有赤裸的逼迫。他起身,黄袍下的步伐沉稳,唯有跟随在侧的老宦官冯益,才捕捉到那袖袍边缘一丝几乎微不可察的轻颤。
消息如同插了翅的寒鸦,一夜飞入洛阳紫云阁最深沉的“枢机斋”。
雕花窗棂透进的月光,冷冰冰地泼在案头那卷用金国秘符写成的羊皮上。副使完颜希尹刚在汴京宣读完的条款,此刻在徐不器眼中不过是层叠的迷雾后,露出的第一根狰狞爪牙。真正令他那双沉如渊潭的眸子陡然收缩的,是随行的另一条鹰讯:
“老狼头(阿骨打)密召两猛安(万户)精骑,南迁云中左近山谷,驱口(奴隶)、铁匠、牛皮筏倍增…疑指向西京大同府...”
烛火“哔剥”一跳。徐不器枯瘦的手指划过“云中”、“西京大同府”这几个字眼。辽国西京大同!辽人的余烬,快要被这股飓风彻底吹灭了……快!太快了!这些白山黑水里钻出来的虎狼,爪牙磨砺的速度远超他“虚与委蛇”所预留的余地。
他眼前闪过汴京紫宸殿的影像:李纲的愤怒,彭世方急于求成却不够深的眼光,皇帝那压抑死寂的沉默…一窝蚁斗于朽木之上,浑然不觉整株巨木正被伐断根基!他猛地握拳,掌心传来指甲嵌入的微痛。
“父亲!”徐晸那带着不甘与委屈的嗓音在门外响起,打破了一室冷寂,“洛阳府尹李茂那老匹夫,竟敢以程家小儿受伤事为由,将李二、王五几个府上长随锁了!外面那些酸儒更是…更是嚼舌不止!”他身上华贵的锦袍,也掩不住被禁足数日的浮躁戾气。
“进来。”
枢机斋的门无声开启。徐晸踏入,对上父亲那双深不见底、此刻却毫无暖意的眼眸,满腔要倾泻的愤懑霎时冻住,脚步钉在了原地。
“外面那些话,”徐不器声音平得像结了冰的河面,“骂得对。”
徐晸难以置信地抬头。
“跋扈若此,妄动生杀,是为蠢!借势驱犬而不知藏锋,引清议汹汹,是为妄!你眼里可还有‘徐府’二字?可还有‘国事’二字?”徐不器手中的青玉貔貅镇纸“啪”地一声轻扣在密报上,惊得徐晸下意识后退半步。
“可是父亲,那赵佑小儿他…”
“跪下!”两个字如同冰椎,刺穿了徐晸所有的抗辩。他双膝一软,重重跪倒在冰冷的金砖地上。
“晸儿,刀锋上走得久了,便以为天下无处不能踏平?”徐不器的语气透出一种刻骨的疲惫,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长子,更像是在审视一份难以为继的基业,“北地金虏非中原敌手可比,彼辈眼中,弱肉强食便是天经地义!今欲逞一时之快,他日金人的刀架在你妻儿颈上时,那些被你驱遣的地痞,能救你徐氏满门性命否?滚出去!没有我的令,再踏出你院门一步,便不必做徐家的子孙!”
徐晸面如死灰,眼中怨毒几乎凝成实质,却咬碎牙关,叩头起身,踉跄而出。厚重的雕花门关闭,隔绝了他所有的声音。
徐不器凝望着案头烛火,良久。他终于提笔,在澄心堂素笺上飞快落下数行:
*“世方、王诩:
李纲之议,万不可使其过澎。‘共同灭辽’西字,可稍退让,但根本之利(兵、财、粮道、漕运),寸土寸沙不可失,暗桩须密固。清议如沸,非仅太学事可致。当查背后推手,程门及关联者,可利诱威压,分化其势。切记,彼辈清流亦有朋党乡党牵绊。
金使条件之苛,料其本为讨价而备。可令礼部透风:太原可议‘共管’,岁币许‘分期’...然此为虚招,务使其迁延时日!
北线报:老狼西移兵锋,云中集运匪轻!大同危若累卵!若大同陷,我朝首面金锋之期…近在眼前!此乃社稷生死时刻,非争意气之地。吾当亲书奏章,八百里急递入汴——此际当弃门户之见,速议固防之策!内斗一寸,亡国近一尺!切切!”*
笔锋重重一顿,墨水在“死”字尾勾起一个决绝的钩。
十日之期,如同悬在汴京城顶的利刃。紫宸殿内外仍是无声的战场,只是刀光更淬上了冰寒。御书房内,李纲草草的《备边十策》孤零零摆在案角,上面积了层薄灰。曹友闻借着清查宫禁的名义,将几个被打得半死、从开封府大牢悄然移出的太学生藏入隐秘宫房。而垂拱殿角门,一个不起眼的内侍揣着盖有洛阳郡王府火漆的八百里军报,脚步匆匆消失在昏暗的宫道上。
汴河水面映着残阳,浮着几片将沉的叶子,漩涡之下,看不见的水流却在疯狂撕扯那根名为“平衡”的绳索,锋利的金芒与辽国最后的血色,即将挣脱河底沉沙,染遍北方黯淡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