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腥味儿裹着清晨的空气，钻进鼻孔。
王大海蹲在顺发船厂门口，捧着碗烫嘴的稀粥，对付手里那块梆硬的杂粮饼子。
船台上，那二十五米长的船骨刚刷了桐油。
初升的日头底下，泛着温润的光。
沪东6260ZC的柴油主机稳稳当当落了位。
粗壮的尾轴管直直指向后方，等着螺旋桨。
工人们吆喝着，在钢铁骨架间爬上爬下。
叮叮当当！
滋滋啦啦！
机油味儿混合着敲打声、电焊的蓝光——这就是船厂的活气儿。
“大海哥！”
阿水带着小跑的风，从土路那头蹿过来。脸上挂着昨夜的倦色，眼睛却放光。
“栓柱哥让我来催催，新订的加固缆绳啥时候到？咱那几条小船，昨儿拖那网‘金疙瘩’，缆绳都快磨秃噜皮了！”
王大海三两口把饼子塞进肚子，拍拍手上的渣子。
“快了！跟老周拍胸脯了，下午一准儿送来。”他声音一沉，“你跟栓柱说，海面瞅着消停了，可‘鬼头礁’刚闹腾过，底下的鱼群保不齐还在。”
他盯着阿水：“眼睛放亮堂点，瞅准水色再撒网，别贪多！”
“还有公账上的钱，一个子儿都不能动！有困难要钱就找我要，那是全村的命根子，动不得一点。”
阿水连连点头：“放心大海哥，德顺爷把那折子捂得可紧了！那我先颠儿了！”小伙子转身就跑。
王大海看着阿水跑远，刚想松口气，心思转到信用社那笔死期存款上。
随即眼角余光猛地一扫！
心头瞬间绷紧。
船厂对面，那杂货店旁。
不知什么时候，来了两个人。
打头的是个中年人。穿着“四个兜”干部装，胳肢窝底下，夹着个鼓鼓囊囊的黑色人造革公文包。
他背着手，下巴微抬。眼神看似随意地扫视船厂和工人。
姿态里却透着一股和这里格格不入的傲慢。
旁边跟着个二十出头的小年轻。一身崭新的蓝涤卡工装，腰微微弓着。
眼神有点飘，时不时往王大海这边瞟。
这是专门为我来的？
王大海眼睛眯了眯，才刚赚一点钱，这么快就有苍蝇闻着味过来了？
前世商海沉浮的经验瞬间激活——因为这种“公家味儿”，太刻意了！
这是80年常见的团伙骗人手段，后面用烂了，倒是不新鲜。
那王大海从哪里看出来的，很简单，是因为很多人内心认为上位者，特别是位置越高的上位者就应该是这样的，实际上事实并非如此。特别是自己做过上位者之后。
而且这两人一看就鬼鬼祟祟的！必然是有所求，那估计就是我们的船，或者现金流。
而这么盯着我，那证明我们队伍里面有人已经出卖我了。
瞬间就理清楚思路，他面上不动声色，慢悠悠站起身，拍打屁股上的灰土。
装作不经意地往船台溜达。
耳朵，却像雷达一样竖了起来，紧紧锁定那两人。
看到王大海一动，那两人果然动了。
中年干部清清嗓子，迈着步子，径直走了过来。小年轻紧随其后。
“这位同志，”中年人开口，声音不高，带着刻意拿捏的沉稳腔调，“打扰一下。”
“请问，你就是琼崖渔业合作社船队的负责人，王大海同志吧？”
王大海停步转身，脸上立刻堆起渔民见官时的憨厚局促笑容，搓着粗糙的大手：摆了摆手。
“负责人可谈不上，我就是个队长，我是王大海。”
随后恰到好处的迷惑浮现在他脸上：“您二位是……？”
中年人嘴角立刻微微一笑。
手往怀里一掏。
摸出个深蓝色塑料封皮的工作证！
在王大海眼皮子底下“唰”地一晃！
国徽！“丰琼县计划经济委员会”几个烫金字！一闪而过！
没等看清内页姓名职务，东西就收了回去。
王大海心中暗道。好快的手！生怕我看清？这欲盖弥彰的手法，太低级了。
看来不是周慕云的人。那是诈骗团伙作案。
“我姓张，县计委的。”来人语气平淡，随意的指了指“这位是小李，县办公室的同志。”
小年轻挺了挺胸。
“哎哟！张主任！李同志！”王大海立刻显出“恭敬”，脸上浮起“受宠若惊”的神态“您二位大领导咋到我这来了？快，这边儿请坐！”
他热络地指着船台旁堆料空地，那儿有几块能当凳子的垫木。
张主任微微颔首，却没坐。
背着手，目光投向船台上初见雏形的大船，上下打量了好一阵。
才慢悠悠开口，带着居高临下的口气：
“王大海同志啊，你们琼崖村这回在‘鬼头礁’的收成，县里很关注。单船产量拔尖儿，大黄鱼、银鲳的成色好，为丰富县里‘菜篮子’，立了功！”
话锋陡然一转！
镜片后的眼神瞬间严肃起来：
“不过嘛，成绩要讲，问题也要正视。我们接到反映……”
他顿了顿，加重语气：“说你们下网的地界儿，挨着规划中新航道的勘测区边上！这位置有点风险啊。”
王大海心中暗道：新航道？是那种直接假装用政府文件来弄的诈骗手段吗？这诈骗团伙来头不小，80年这个骗术可算比较新颖的了。
王大海心中想着，脸上表情却恰到好处的换上茫然：
“张主任，这我们祖祖辈辈都在那片海打渔，‘鬼头礁’外头鱼厚实是出了名的。啥时候划成航道了？我们真不知道哇！”
他语气急切，透着对自己饭碗的焦虑。
小李手里的钢笔立刻装模作样的在笔记本上唰唰作响。
“规划要与时俱进，王大海同志。”张主任摆摆手，语重心长，“国家建设快，为了适应大吨位船舶，优化地区海运，新的深水航道规划正在研究。”
他盯着王大海：“你们那片正好有规划做高产渔场，而位置在几个备选路线的交汇点上。”
随后他往前凑了凑，拍了拍王大海的肩膀，带着推心置腹的口气说道：
“这消息还在内部研讨，没公开。我这次下来，一是实地看看你们船队的家底，二来嘛，也是爱护地方集体经济，提前给你们通个风。”
他语重心长的说道：“免得将来规划落地，你们措手不及！”
王大海这脸上表情立刻就堆满巨大感激和忧虑，随后搓了搓手，眉头紧锁，急切的说道：
“哎哟喂！张主任！您这真是给了我们村天大的恩情啊！太感谢领导想着我们了！”
随后他重重叹气，愁容满面：
“这要是真不让捕鱼了，我们这刚有点起色，刚砸锅卖铁造的大船可咋整哇？”
张主任嘴角极细微地抽动了一下，抬手推了推眼镜。
“困难是暂时的！”声音随即恢复沉稳官腔，“县里对你们这样敢闯敢干的集体典型，高度重视！政策上一定会大力支持！”
他挺直腰板：“我今天来，除了提醒，也是带着解决方案设想的！”
随后朝小李努努嘴。
小李小心翼翼从公文包抽出一份文件。
抬头是醒目的红字——“丰琼县扶持重点渔业集体发展专项资金管理办法（草案）”，盖着鲜红的“丰琼县计划经济委员会”大印。
王大海眼尖，只瞄见几个加粗黑体字:
“优先扶持”！“贴息贷款”！“专项补贴”！“技术升级”！
张主任没递文件，示意小李收好。
“草案还在走程序，但精神很明确，”他身体微倾，声音带着鼓动性，“像你们琼崖船队这样，有技术、有闯劲儿、有效益，只是卡在瓶颈的集体，县里打算专门拨款！”
他目光灼灼：“支持技术升级、设备换代，甚至……产业转型！”
在“产业转型”上狠狠加重音！
“王大海同志，好好琢磨！拿下这笔扶持，不单新航道麻烦能解决，更能一步登天，做大做强，再创辉煌！”
他挥舞着手臂，描绘蓝图：“引进先进拖网技术？试试高附加值养殖？甩掉看天吃饭的苦日子！”
“养殖？大船？”王大海眼睛立刻“噌”地亮了，呼吸急促，充满憧憬，“张主任，这要是能成，那可真是大好事啊！”
转眼，像被泼了冷水，脸色黯淡下去：
“可是领导，这专项资金可金贵，申请门槛怕不低吧？我们这穷渔村，要啥没啥，就怕够不着啊。”
王大海恰到好处的自卑忐忑流露出来。
“门槛自然有，但事在人为！”张主任点头，语气严肃。
话锋陡然一转！
声音开始压的很低，带着分享机密的郑重：
“正因为是草案，操作上……就有空间。”
他镜片后的目光灼灼的看向王大海：
“关键，得让拍板的同志，看到你们的诚意、决心，还有实实在在的潜力！”
“县里初步想法，由我们计委牵头，对入选集体搞‘潜力评估’。核心，就是看你们有没有‘造血’的决心！”
他凑近，吐出核心：
“说白了，看你们能不能先拿出一笔像样的‘启动诚意’，证明你们真想干事、能干事，不是光等县里填坑！”
王大海心中和明镜一般，‘启动诚意’？哼，狐狸尾巴露出来了！果然是为了造船的款项。
表情恰到好处的着急起来：
“张主任，您是说我们得自个儿先凑一笔钱？”
“对！”张主任斩钉截铁，“这笔‘启动诚意’可是秤砣！数目不能小气，至少得是这个数……”
他伸出两根手指！强调需要的是两千块。
王大海倒抽冷气！
脸唰地白了！
“两千？您没有说错吧？这就算把村子卖了都没那么多钱呀。”
这时王大海心中冷笑连连，知道骗子的打算，这一开始就吃那么大，一看就是打算漫天要价，坐地还钱了。
他装模作样的摸口袋，脸上都是为难之色：
“张主任，跟您掏心窝子，我们村为造这船，家家勒紧裤腰带，能抠的钱全摁在信用社死期折子上，那是船款，半点动不得！”
他声音透着绝望：“刚分的卖鱼钱，是各家买米下锅的活命钱……这……这让我们上哪儿淘换两千块啊？”
张主任脸上露出“果然如此”的神色，换上“恨铁不成钢”的惋惜：
“唉，思想要解放！眼光放长远！两千块跟扶持收益比，九牛一毛！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他微微摇头，带着责备：
“没这份破釜沉舟的劲儿，县里怎敢把资源往你们这儿放？”
“不过嘛……活人还能让尿憋死？”
他立刻凑得更近，带着“指点迷津”的味道，对着王大海的耳边说道：
“既然认准你们这典型，我们计委就有义务帮你们想法子。信用社那头，当然也不是铁板一块。”
“只要你们公账上那笔‘死期’存款，能作为‘诚意证明’暂时‘冻结’亮个相，证明有这份家底，信用社那边兴许就能特事特办，理解你们的难处。”
他抛出最后的诱饵：
“你们再想想办法，嗯，比如几百块的‘活动经费’，把‘启动诚意’的缺口补上？等县里大扶持款一到，啥都回来了！”
王大海心里彻底透亮。看来家底是已经透的彻彻底底了，他们知道我们船队的具体金额，而且一次就要吃干抹净，绕了半天，核心就在这里！
什么冻结亮相都是幌子，最终目的就是骗我们拿出那几百块现金！
用那笔死期存款当诱饵，让我们觉得有保障，心甘情愿掏这笔‘小钱’！
他嘴唇哆嗦着，似乎被这“难题”彻底压垮：
“但是这活动经费，也得几百？我们……”
啪！
一个带着沙哑、的破锣嗓子在旁边炸响：
“哎呀！大海！张主任？！您老咋在这儿呐？！”
王大海和“张主任”同时猛地扭头！
只见赵老三不知啥时候站在船厂门口，手里拎着个空鱼篓，他脸上堆着谄媚的笑，小碎步紧捯饬过来。
目光在“张主任”身上一扫，膝盖弯儿都软了三分。
“张主任！您可真是体恤咱老百姓的大青天啊！”赵老三声音拔高，充满崇拜，“昨儿就听村里传，说县里要来大领导关心船队！没成想是您老亲自来！”
他猛地转向王大海，语气火烧火燎，透着“掏心掏肺”的急切：
“大海！你还愣着干啥？！”
他指着王大海，仿佛对方犯了天大的错误：
“张主任亲自指条金光大道，这是祖坟冒青烟的大机缘！信用社折子里的钱，不就是为船队预备的吗？眼下正好亮出来给领导看！”
他唾沫横飞，手舞足蹈：“张主任都说了，是‘冻结’亮个相，又不要真掏出来！等县里扶持款下来，啥窟窿填不上？”
他跺着脚，一脸焦心：“过了这村儿可就没店了！张主任日理万机专门跑一趟，多大的脸面！多大的恩典啊！”
演得情真意切，仿佛王大海不答应就是全村罪人。
王大海看着赵老三激动变形的脸。
再瞟一眼“张主任”脸上“群众眼睛雪亮”的矜持。
心里最后一丝疑虑，烟消云散。
王大海终于呼出了一口气，好嘛，终于托儿也上场了。内鬼原来是赵老三。那还好，不是船队核心成员。
王大海心中冷笑如冰。
面上，却依旧是一副被巨大“机遇”和沉重“压力”冲击得六神无主的模样，呆呆地看着激动万分的赵老三和“高深莫测”的张主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