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华如水,无声流淌过三一门后山那片清幽的竹林,将斑驳的光影筛落在盘膝静坐的周知微身上。白日里师兄陆瑾爽朗的笑语和师父左若童谆谆的教诲似乎还在耳畔回响,但此刻,他体内奔涌的,却是截然不同的洪流——逆生三重第一重,“炼精化炁”。
这不是《三一筑基诀》那种温润如泉的滋养。当属于逆生三重的独特心法在经脉中隆隆运转,周知微感觉自己像一柄被投入了天地洪炉的顽铁。那奔流的元炁不再是涓涓细流,而是滚烫的岩浆,带着蛮横无匹的意志,狠狠冲刷、捶打着他每一寸筋骨血肉。
“呃!”一声压抑不住的闷哼从紧咬的牙关中挤出。剧痛!远比左师引导初次尝试时更甚的剧痛!仿佛有无数柄无形的钢锉,正在他骨骼深处疯狂刮削;又像无数根烧红的细针,沿着经脉的轨迹,反复穿刺着他的神经末梢。汗水瞬间浸透了他单薄的练功服,额角青筋突突跳动,小小的身躯在剧痛的冲击下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顺生为人,逆行为仙…”左师清越的声音仿佛穿透了这炼狱般的痛苦,在意识深处响起。周知微猛地睁开眼,瞳孔深处燃烧着近乎执拗的火焰。改变命运!改变陆师兄的命运!改变三一门覆灭的结局!这沉甸甸的誓言,比任何鞭策都更有力量。他死死咬住下唇,任由血腥味在口中弥漫,强行收摄心神,再次沉入那狂暴的元炁运转之中。
每一次元炁在特定的、近乎反常识的经脉路径中完成一个微小的周天循环,都伴随着一次痛彻骨髓的洗礼。但每一次剧痛过后,紧随而来的,是一种奇异的、新生的力量感。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被那滚烫元炁冲刷过的部位,肌肉纤维似乎在无声地重组,变得更加致密坚韧;骨骼深处传来细微却清晰的“噼啪”轻响,如同在淬火中变得更加精纯;五感也变得异常敏锐——竹叶在夜风中摩擦的簌簌声、远处溪流滑过鹅卵石的潺潺、甚至泥土深处虫豸细微的蠕动…都清晰地涌入耳中,世界的轮廓在他感知里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和丰富。
然而,这力量的提升并非毫无代价。
当周知微结束一轮艰难的周天运转,疲惫地靠在冰冷的山石上喘息时,他下意识地抬手,指尖拂过鬓角。触感微凉,几根发丝在月光下呈现出一种刺目的银白!这己不是第一次出现。最初只是运转心法时极其短暂的闪烁,如同错觉。但随着修炼的深入,这白发显现的频率越来越高,持续的时间也越来越长。更让他心头微沉的是,那些变白的发丝,褪回乌黑的速度,正肉眼可见地变得缓慢、迟滞。仿佛每一次“炼精化炁”的逆天之举,都在无声地抽取着这具年幼身体里某些本源的生命光华。指尖捻着那几根银丝,沉甸甸的,像捻着提前预支的寿命。
“小师弟!周知微!你小子又躲这儿玩命呢!”一个带着急切和心疼的熟悉嗓音,像一道阳光劈开了竹林凝重的夜色。少年陆瑾的身影急匆匆地穿过月影婆娑的竹林小径,大步流星地奔了过来。他手里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还冒着丝丝热气的粗陶罐子。
“看看你这小脸,白得跟纸糊似的!汗湿得能拧出水!”陆瑾人未到声先至,待看到周知微靠着山石、小脸煞白、鬓角还带着未褪尽汗湿的模样,浓黑的眉毛顿时拧成了疙瘩。他不由分说,把陶罐塞进周知微怀里,一股混合着药材清苦与肉类醇厚的奇异香气立刻弥漫开来。
“喏,快趁热喝了!我特意去后厨盯着熬的,当归、黄芪、黄精…还…嘿嘿,偷了师父珍藏的半根老山参须子进去!”陆瑾挠了挠头,笑得有点心虚,又带着点得意,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心疼,“师父他老人家鼻子灵着呢,回头要是问起来,师弟你可得帮我兜着点儿!”
陶罐传递来的暖意透过掌心,一首熨帖到周知微冰凉的心底。他抱着罐子,感受着那份沉甸甸的关切,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眼前是陆瑾关切的面庞,浓眉大眼,笑容爽朗,充满了少年人蓬勃的生机。可周知微的脑海里,却无法抑制地闪过另一个画面——漫画书页上,那个满头银发、眼神深处沉淀着无尽孤寂与遗憾的陆瑾,在喧嚣的现代都市中茕茕孑立的背影。为了那逆生三重,为了守护与责任,他付出了一个正常男人本该拥有的一切温暖。
强烈的愧疚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住周知微的心脏,几乎让他窒息。为什么?为什么这么好的师兄,要承受那样的命运?他低头,看着陶罐里琥珀色、微微晃动的药膳汤汁,热气氤氲了他的眼。
“谢谢…师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谢啥!跟我还客气!”陆瑾一屁股坐在他旁边的石头上,毫不在意地拍了拍他的背,力道大得让周知微咳了两声,“这逆生第一重,开头都这样!想当年我刚开始练的时候,那真是…啧啧,感觉骨头缝里都像有蚂蚁在啃!疼得我龇牙咧嘴,晚上睡觉都恨不得把自己蜷成个球!”
陆瑾的语调轻松,努力想把气氛活跃起来,但周知微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阴霾。师兄的瓶颈,那处滞涩的经脉和隐痛,像一根无形的刺,同样扎在陆瑾自己心里。
“那时候啊,师父就告诉我,”陆瑾模仿着左若童那清冷又带着威严的语气,“‘瑾儿,痛,是好事。痛,说明它在变,在逆!皮肉筋骨,凡俗之躯,岂能轻易承受逆天之力?忍过去,脱胎换骨;忍不过,道途断绝。’ 所以啊,师弟,咬牙挺住!师兄相信你,肯定比师兄我强!”
他用力握了握周知微瘦小的肩膀,传递着无言的鼓励和支持。那份纯粹的信任和毫无保留的关怀,像一剂强心针,瞬间驱散了周知微心中因白发和愧疚带来的阴霾。他重重点头,不再言语,捧起温热的陶罐,大口大口地喝了起来。苦涩与甘醇交织的药汤滑入喉咙,带来一股暖流,迅速扩散至西肢百骸,滋养着刚刚被狂暴元炁冲刷过的、疲惫不堪的身体。
夜更深了,竹林里只剩下风声和虫鸣。
周知微再次盘膝坐好,闭上双眼。身体深处残留的药力温润地弥散着,抚慰着那些看不见的伤痕。但改变命运的决心,比药力更滚烫。陆瑾爽朗的笑脸和那孤寂的银发背影在脑海中交替闪现,最终凝聚成一股百折不挠的狠劲。
“再来!”他在心中低吼。
心念引动,体内刚刚平复些许的元炁再次被点燃,以更加狂暴的姿态,冲入那逆反先天、锤炼己身的痛苦路径!这一次,剧痛如同海啸般瞬间将他吞没,远比上一次更加凶猛。骨骼深处传来的摩擦挤压声清晰可闻,仿佛下一刻就要寸寸碎裂;经脉在滚烫元炁的冲刷下膨胀欲裂,带来撕裂般的剧痛;意识在剧痛的冲击下摇摇欲坠,视野边缘泛起阵阵漆黑。
痛!深入骨髓,痛彻灵魂!
周知微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豆大的汗珠瞬间再次布满额头、脖颈,小小的身躯如同狂风中的幼竹,随时可能折断。他死死咬住牙关,牙床都渗出了血丝,硬是将痛苦的嘶吼压在喉咙深处。脑海中只剩下一个念头在疯狂燃烧——变强!改变!守护!为了陆师兄!为了三一门!
在意识几乎被剧痛撕裂的某个临界点,他鬓角的变化陡然加剧。不再是几根银丝悄然浮现,而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小片发丝迅速失去了乌黑的光泽,变得如同冰冷的月光,覆盖住了他右侧的太阳穴区域。这一次,那刺目的银白异常顽固,在清冷的月华下闪烁着微光,任凭他体内元炁如何平复流转,也丝毫没有褪去的迹象。
竹林静默,只有少年粗重压抑的喘息声和体内那逆流而上、如惊涛拍岸般的元炁轰鸣在交织回响。那一片新生的、冰冷的银白,在他稚嫩的面容旁显得格外刺目而沉重,如同提前烙下的命运印记,无声诉说着逆天而行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