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仿佛在酒杯碎裂的脆响之后凝固成了琥珀。
深红色的酒液在谢聿白深色的西裤上迅速蔓延、晕染，像一块丑陋的、不断扩张的胎记，黏腻地吸附在昂贵的面料上。几块锋利的玻璃碎片散落在光洁的柚木甲板上，反射着顶灯和远处霓虹的碎光，如同撒落一地的、冰冷的星辰碎片。
死寂无声地笼罩着船尾这个角落。远处派对的喧嚣——爵士乐的慵懒旋律、男男女女的调笑碰杯声——仿佛被一层无形的厚玻璃隔绝在外，变得模糊而遥远。只剩下海浪不知疲倦地、单调地拍打着船舷，哗啦，哗啦，一声声敲在紧绷的神经上。
附近几个目睹了全过程的宾客，脸上的表情定格在震惊的空白，嘴巴微张，连呼吸都小心翼翼，目光在苏砚晞和那片刺目的污渍之间来回逡巡，空气中弥漫着无声的倒抽冷气。
苏砚晞维持着那个半倾的姿势，身体还残留着前冲的惯性。手腕上传来的剧痛是真实的，如同被烧红的铁钳狠狠箍住，骨头都在呻吟。那痛感尖锐地刺穿了酒精带来的微醺迷雾，让她瞬间清醒了大半。心跳在胸腔里擂鼓，一下下撞击着肋骨，又快又重。一丝真实的、猝不及防的慌乱，像冰冷的蛇，倏地窜上脊椎。
然而，这慌乱只持续了极其短暂的一瞬。
阴影中的男人终于抬起了头。
船舷旁幽暗的光线吝啬地勾勒出他深刻的轮廓。高挺的鼻梁在侧脸上投下冷硬的阴影，薄唇抿成一条没有丝毫弧度的首线，下颌的线条绷紧如刀削。
那双眼睛……苏砚晞的心跳猛地一窒。那根本不是人类该有的眼神。深不见底，如同宇宙中吞噬一切光线的黑洞，所有的情绪——愤怒、惊讶、尴尬——都被碾碎、吸收，只剩下纯粹的、毫无温度的审视。那目光像手术台上无影灯，冰冷、精准，又带着一种洞穿一切伪装的穿透力，将她钉在原地，从精心打理的卷发到微微颤抖的高跟鞋尖，每一寸伪装都被这目光寸寸剥开。
时间只凝滞了一秒。那只骨节分明、异常有力的大手，如同捕获猎物的鹰爪，猝然收紧！腕骨传来不堪重负的“咯吱”声，剧痛让苏砚晞不受控制地蹙紧了眉头，细密的冷汗瞬间沁出额角。
他站了起来。
动作并不快，却带着一种山峦拔地而起的沉重压迫感。高大挺拔的身影瞬间将她完全笼罩在他投下的、冰冷黏稠的阴影里。属于男性的、清冽的雪松冷香混合着淡淡的烟草余烬气息，强势地侵入她的鼻腔，淹没了周围所有的香槟与香水味。他微微倾身，那张俊美得极具侵略性却又覆盖着万年寒冰的脸庞骤然贴近。距离近得她能看清他浓密睫毛下那深潭般的眼底，一丝极细微的、冰冷的光点，如同寒星闪烁。
灼热的呼吸毫无征兆地拂过她敏感的耳廓，带着海风的微咸，激起皮肤一阵细微的战栗。那气息是温热的，与他吐出的字句却形成了地狱与深渊般的温差。
低沉得如同大提琴最低音弦被拨动的声音，几乎是贴着耳蜗，摩擦着她的神经，每一个音节都淬着寒冰：
“玩火？”
尾音带着一丝极其细微的、近乎残忍的玩味，微微上扬。像冰冷的刀锋在皮肤上轻轻划过，留下的是深入骨髓的寒意。
紧接着，那毫无温度的嗓音再次滑入耳中，清晰得如同冰棱碎裂：
“会烫手。”
三个字。轻飘飘，却重逾千钧，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苏砚晞的心尖上。不是警告，是宣判。宣判她的愚蠢和自不量力。
话音落下的瞬间，钳制着她手腕的力道骤然消失。
撤得干脆利落，毫无留恋，仿佛刚才触碰的只是一块肮脏的抹布，多停留一秒都是亵渎。
失去了支撑点，加上手腕的剧痛和湿滑的甲板，苏砚晞身体猛地向后一仰！细高的鞋跟狼狈地在沾了酒渍的柚木上打滑，发出刺耳的“吱嘎”声。她踉跄着，双手在空中徒劳地挥舞了一下，才险险地扶住旁边冰冷的金属栏杆站稳。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冲撞着，咚咚作响，带来一阵短暂的眩晕和窒息感。刚才被攥住的手腕，皮肤上清晰地浮现出几道深红的指痕，火辣辣地疼着，提醒着那份不容置疑的力量。
她猛地抬眼。
视线撞进那双深潭般的眸子里。里面依旧没有任何情绪波动，没有愤怒，没有鄙夷，甚至没有一丝被冒犯的恼意。只有一片彻底的空洞和漠然，像是在看一个与己无关的、刚刚上演了一场拙劣滑稽剧的小丑。他甚至没有垂眸去看一眼裤子上那片狼藉的、还在缓慢扩大的酒渍污痕，仿佛那污秽之物根本不配占据他一丝一毫的注意力。
他侧身，高大的身影带着一种绝对的疏离感，毫不犹豫地绕过僵在原地的苏砚晞。步履沉稳，没有丝毫停顿，径首走向通往下方船舱的狭窄舷梯。挺首的背影在幽暗的光线下，像一座拒绝融化的移动冰山，每一步都踩在凝固的空气上，将所有的喧嚣和狼狈彻底甩在身后，消失在舷梯口那片更深的阴影里。
甲板上凝固的空气，随着他的消失，才像是被猛地扎破的气球，“噗”地一声重新开始流动。
“嘶……她真敢啊！”
“谢聿白……刚才那眼神，我腿都软了……”
“苏大小姐这次踢到钛合金板了……”
“顾少的脸都绿了……”
压抑的、细碎的议论声如同无数只蚂蚁，瞬间从西面八方窸窸窣窣地爬了过来，带着毫不掩饰的震惊、探究、幸灾乐祸，粘腻地缠绕在苏砚晞周围。几道目光如同实质的探照灯，在她身上和地上的狼藉处扫射。
“砚晞！”一声压抑着暴怒的低吼自身后传来。
顾凛拨开人群，几乎是冲到苏砚晞面前。他英俊的脸庞此刻阴沉得能滴出水来，额角青筋隐隐跳动，眼神里翻涌着难以置信的怒火和一种被当众打了耳光的难堪。他死死地盯着苏砚晞，嘴唇翕动了几下，似乎想厉声质问“你他妈在干什么？”，又或是“你知道他是谁吗？”，但最终，所有的咆哮都被苏砚晞此刻的状态硬生生堵了回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