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庆节那点短暂的热乎气儿,像炉膛里最后一点余烬,很快被深秋的寒风吹得冰凉。
轧钢厂的日子,重新沉入那种熟悉的、粘稠的、带着铁锈和饥饿气息的沉重里。
库房里,那堆曾经雪白耀眼的葛根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矮了下去。
西山采集队带回来的消息一次比一次让人心头发紧。
“柱子!”刘海中裹着一件破棉袄,脸上带着被山风吹出的皴裂,一瘸一拐地走进库房,声音嘶哑。
“不行了,真不行了。那片谷地,快给咱们薅秃噜了!现在一天跑几十里山路,刨出来的根又细又小,还不够塞牙缝的!队里几个小年轻,脚底板都磨出血泡了,昨天老张还差点从坡上滑下去...”
他顿了顿,看着那堆迅速消耗的葛根粉,眼神里透着无奈和焦虑,“这点粉,顶多再撑半个月,还得省着用。”
何雨柱没说话,只是盯着库房角落里那几口巨大的发酵缸。
缸里,深绿色的藻粉基质正在无声地翻涌,散发出淡淡的、经过豆渣麸皮发酵后特有的、类似面酱的气味。
这气味,是几个月来无数个日夜摸索的成果,它掩盖了藻类原本的腥臊,带来了相对稳定的生产。
但何雨柱知道,这稳定之下,潜藏着巨大的隐患——成本。
“豆渣和麸皮,又涨价了。”小王拿着一份采购单,愁眉苦脸地走过来。
“粮站那边说,现在到处都缺饲料原料,这点配额还是李厂长托关系硬挤出来的。”
“还有煤...烘干机就是个吃煤的老虎!再这么下去,厂里账上那点钱...”
何雨柱接过单子扫了一眼,数字像针一样扎眼。
藻粉生产,就像一个无底洞,吞噬着轧钢厂本就捉襟见肘的资金。
豆渣、麸皮、煤、人工...每一样都在挤压着厂里其他生产环节的生存空间。
李怀德最近看他的眼神,都带着一种欲言又止的沉重压力。
“成本...”何雨柱喃喃道,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冰冷的缸壁。
豆渣麸皮发酵法解决了腥味和部分口感,却把成本推到了悬崖边上。
他必须找到更廉价、更易得的替代原料,或者...彻底解决藻粉本身的毒性问题,省掉发酵这一步!
这个念头像闪电一样划过脑海,但随即又被更深的忧虑覆盖。
脱毒?谈何容易!现有的条件,连毒性检测都做不到!
食堂窗口的“营养块”,虽然因为葛根粉的加入口感提升了不少。
但那股属于藻粉的、挥之不去的淡淡“底味”和偶尔出现的喇嗓子颗粒,依旧让一些敏感的工人皱眉。
老赵端着碗,咬了一口新出锅的窝头,咂摸咂摸嘴:“柱子,这窝头是比早先滑溜了,可...可这后味咋还有点...说不上来?是不是那绿粉子又闹腾了?”
何雨柱只能含糊应道:“老赵叔,原料紧巴,能做成这样就不错了,您多担待。”
心里却像压了块石头。
葛根粉的消耗速度远超预期,藻粉的成本和隐患却像两座大山,沉甸甸地压得他喘不过气。
西合院里,日子也过得紧巴巴。
家家户户的粮食本都见了底,精打细算到了极致。
棒梗正是能吃的年纪,贾家的饭桌上更是清汤寡水。
秦淮茹的脸色依旧苍白,奶水不足,襁褓里的小当饿得整夜啼哭,声音细弱得像只小猫。
这天傍晚,何雨柱刚进院门,就听见自家屋里传来何晓带着哭腔的声音:“妈妈,馒头...我要吃白馒头,爸爸答应我的...”
冉秋叶的声音温柔却无奈:“晓晓乖,白面金贵着呢,等爸爸想想办法...咱们今天吃葛根粉窝头好不好?甜甜的,可香了!”
“不要!不要窝头!我要白馒头!像...像二大爷家那样的!”何晓不依不饶地哭闹起来,小脚丫在地上蹬着。
何雨柱心头一紧,推门进去。
只见何晓小脸涨得通红,眼泪鼻涕糊了一脸,正拽着冉秋叶的衣角哭闹。
墙角,那包用油纸仔细包着的半斤特供白面,依旧静静地放在那里,像一块烫手的烙铁。
“晓晓!”何雨柱沉下脸。
何晓看到爸爸,哭声小了些,抽噎着扑过来抱住他的腿:“爸爸...馒头...生日...”
何雨柱蹲下身,看着儿子满是泪痕的小脸和充满渴望的眼睛,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他伸手抹去儿子的眼泪,声音有些发涩:“晓晓,爸爸...爸爸记着呢。再等等,好不好?”
“等多久呀?”何晓仰着小脸,乌溜溜的眼睛里全是委屈,“二大爷家,光天哥哥和光福哥哥...昨天就吃了...白白的,香香的...”
他伸出小舌头舔了舔嘴唇,仿佛在回味那想象中的美味。
何雨柱心里像被针扎了一下。
二大爷刘海中家条件稍好。七级锻工,工资高些,家里人口也少点,两个儿子偶尔能吃上点细粮,这在孩子眼里就是天大的诱惑。
他抱起儿子,轻轻拍着他的背:“爸爸保证,生日那天,一定让晓晓吃上...吃上好吃的。”
他终究没敢说出“白馒头”三个字。
夜里,何雨柱躺在床上,听着身边儿子均匀的呼吸声,却毫无睡意。
窗外,秋风吹过光秃秃的树枝,发出呜呜的声响,像低沉的呜咽。
葛根粉即将耗尽,藻粉成本高企,儿子的生日愿望...
所有的问题像一团乱麻,缠绕在心头。
他悄悄起身,披上衣服,盯着深秋的寒风再次回到了轧钢厂冰冷的库房。
黑暗中,只有发酵缸里偶尔冒出的气泡发出轻微的“咕嘟”声。
他走到缸边,掀开盖子,一股混合着发酵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
他舀起一勺深绿色的糊状物,凑到昏暗的灯光下。
这绿,是生的希望,也是沉重的枷锁。
“脱毒...脱毒...”他低声重复着这两个字,像着了魔。
现有的豆渣麸皮发酵法,只是压制了异味,改善了部分口感,对藻类天然毒素的分解效果如何?
他心里一点底都没有。没有检测手段,只能靠工人吃下去的反应来“试毒”!
这种原始的、拿人命当试验品的方法,让他不寒而栗。
他想起白天老赵的话,想起儿子渴望的眼神,想起西山队员疲惫的身影,想起李怀德沉重的目光...
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责任感像潮水般将他淹没。
他靠在冰冷的缸壁上,闭上眼睛。黑暗中,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在看着他——
饥饿的工人,年幼的儿子,信任他的领导,还有...那些未来可能因为藻粉隐患而受害的无辜者...
秋霜己降,寒意刺骨。前路茫茫,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这口沉重的“锅”,他必须背下去,却不知该如何才能将它稳稳地端到彼岸。
库房里,只有他沉重的呼吸声,和那几口大缸里,藻类无声的、带着未知风险的生长。
(第五十五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