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国栋消失了。像一滴水融入大海,没有预兆,没有告别。浅水湾别墅里昂贵的家具蒙上了灰尘,衣帽间里属于他的衣物一件未少,连那枚象征着他法证先锋身份的旧警徽,都静静躺在书桌抽屉的最深处。只有书房保险柜里几份关于周奕霏旧案的绝密卷宗,不翼而飞。
钟学心起初是震怒。她动用了所有能想到的关系和人脉,像疯了一样搜寻布国栋的下落。她查他的信用卡记录,冻结他的银行账户,甚至以“失踪人口可能涉及重大案件”为由,动用警队资源进行内部协查。她对着布国栋空荡荡的书房咆哮,将昂贵的瓷器砸向映出她扭曲面容的落地窗,在深夜一遍遍拨打那个早己停机的号码,对着忙音发出最恶毒的诅咒。她以为他去找周奕霏了,或者去找布家雯了,她要用尽一切手段把他逼出来,让他知道背叛她的代价。
然而,所有的努力都如同石沉大海。布国栋这个人,连同他过往的一切痕迹,都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彻底抹去。没有出入境记录,没有消费痕迹,没有通讯信号。他消失得如此彻底,如此决绝,仿佛从未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钟学心的愤怒渐渐被一种冰冷的恐慌取代,最终化为无力的绝望。她终于意识到,这一次,布国栋是真的走了,以一种她永远无法触及、也永远无法理解的方式,彻底抛弃了她和这个用怨恨构筑的牢笼。她坐在一地狼藉中,望着窗外依旧璀璨的维港,第一次感到了彻骨的寒冷和……一片虚无。
与此同时,在遥远大陆某座保密级别极高的材料研究所深处,多了一位沉默寡言的归国专家,代号“信鸽”。他有着一张平凡、略显沧桑的脸,眼神沉静得如同古井,常年穿着洗得发白的实验服,扎根在充斥着特殊金属气味和各种精密仪器的实验室里。他几乎不与人交流,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那些艰深晦涩的材料数据分析和新型合金配方的研发中。他的研究成果往往出人意料地高效且实用,解决了不少关键技术瓶颈,很快在核心圈层内赢得了“怪才”的尊重。没人知道他的来历,也没人关心他的过去,只知道他叫“老陈”,一个除了科研对一切都漠不关心的怪人。
只有极少数人知道,“老陈”每个月总有固定的一天,会提前结束实验,换上最整洁的便装,消失几个小时。他会在城市另一端某个安静的咖啡馆角落,隔着巨大的落地窗,看着街对面一家挂着“家雯法律援助中心”牌子的公益律所。他会点一杯最便宜的咖啡,一坐就是整个下午,视线始终追随着律所里那个忙碌的身影——布家雯。她穿着干练的职业套装,眉眼间依稀可见母亲的轮廓,却多了一份坚韧和沉静。她接待来访者,翻阅案卷,在电话里据理力争,眼神明亮而专注。布国栋贪婪地看着,像沙漠旅人汲取甘泉,将女儿每一个细微的表情、每一个动作都刻进心里。他看着她从一个被生活摧残得伤痕累累的少女,蜕变成如今能为弱者发声的律师,心中翻涌着无法言喻的酸楚与……迟来的、微弱的骄傲。这是他与陈斌之间冰冷的契约:他安分守己,绝不试图靠近、相认,作为交换,他每个月能有一次机会,远远地、安全地看着女儿。
陈斌曾问过他:“值吗?用前半生的身份、地位、甚至与女儿相认的权利,换每个月这偷来的几个小时?” 布国栋只是沉默地着贴身口袋里那个冰冷的金属小盒,里面装着那枚蓝宝石耳钉。他没有回答,但陈斌看懂了他眼中那份近乎赎罪般的执念。
后来,在陈斌不动声色的“安排”下,“老陈”的早餐摊出现在“家雯法律援助中心”斜对面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一辆简陋的三轮车,一口热气腾腾的大锅,卖着最普通的豆浆、油条和……豌豆黄。布国栋笨拙地学着和面、炸油条,手上烫出了泡,也毫不在意。当清晨的阳光洒满街道,看着布家雯匆匆走出律所,习惯性地走向他的摊位,用带着笑意的声音说:“老板,一份豌豆黄,打包,谢谢。” 然后接过那份温热的纸袋转身离开时——那是布国栋后半生最明亮、最珍贵的时刻。他戴着口罩和帽子,低着头,不敢看她的眼睛,生怕泄露一丝一毫的情绪。他听着她轻快的脚步声远去,感受着纸袋传递过来的、女儿指尖的微温,心脏被一种巨大而卑微的幸福填满,几乎要涨裂开来。他存在的全部意义,仿佛就凝结在这每日清晨短暂的几十秒里。他能做的,只是在她的那份豌豆黄里,悄悄多放两颗蜜枣。
时光在实验室的嗡鸣和早餐摊的烟火气中无声流淌。布国栋的背脊日渐佝偻,白发爬满了鬓角。他依旧沉默,依旧扎根实验室,只是看向那个公益律所方向的眼神,沉淀了更深的、无声的守望。他兑现了对陈斌的承诺,从未试图跨越雷池一步。关于“蒋思霏”局长(周奕霏)的消息,他只能偶尔从加密渠道的只言片语或新闻报道中捕捉。知道她位高权重,知道她为国奔波,知道她……身体似乎不太好。每一次听到她的消息,他的心都会像被无形的手攥紧,但他只能将那份蚀骨的思念和担忧深深埋藏,转化为实验室里更疯狂的投入。他将一项项突破性的研究成果,像献祭般呈递上去,从不署名,只为一个渺茫的、陈斌曾暗示过的可能——若有朝一日,时机允许,功劳足够……
那一天终究还是来了,带着死亡冰冷的讯息。
一份标注着最高级别加密的文件送到了“老陈”的实验室。布国栋颤抖着输入密码,文件展开,只有冰冷的几行字和一张电子通行证——周奕霏(蒋思霏)病危,生命进入最后倒计时。地点:西山疗养院特护病房。通行时限:十分钟。
布国栋的世界在那一刻静止了。没有眼泪,没有崩溃。他只是缓缓摘下沾满金属粉末的实验手套,脱下穿了十几年的白大褂,动作一丝不苟,仿佛在进行一场庄严的仪式。他换上了一套崭新的、却依旧朴素的深色便装,将那枚贴身珍藏了半生的蓝宝石耳钉,紧紧握在手心,冰冷的触感几乎要嵌入骨肉。
在陈斌亲自安排的、绝对隐秘的护送下,布国栋如同一个影子,悄无声息地抵达了西山疗养院。特护病房外的走廊弥漫着消毒水和死亡的沉重气息。陈斌站在门口,对他微微颔首,眼神复杂,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悲悯。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侧身让开。
布国栋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那扇沉重的门。
病床上的人,瘦得脱了形,曾经锐利如鹰隼的眼睛紧闭着,氧气面罩遮住了大半张脸。各种监测仪器发出规律的、催命般的低鸣。只有那微微起伏的胸膛,证明着生命最后的顽强。即使被病魔摧残至此,那眉宇间依稀的轮廓,依旧能瞬间击穿布国栋尘封三十年的记忆闸门——是她。真的是她。
他一步步走到床边,脚步轻得像怕惊扰尘埃。他缓缓蹲下,视线贪婪地描摹着她枯槁的容颜,仿佛要将这失而复得的、却又转瞬即逝的面容永远刻入灵魂。三十年的分离,十一年的追寻,十几年的隐忍守望,所有的悔恨、痛苦、思念、卑微的爱恋……在这一刻都化作了无声的洪流,冲击着他早己千疮百孔的心防。他想说千言万语,想忏悔,想诉说这半生的守望,想告诉她关于雯雯的一切……但喉咙像是被滚烫的铅块堵住,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冰冷而残酷。
忽然,病床上的人眼睫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布国栋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她的眼睛,极其缓慢地、艰难地睁开了一条缝隙。那眼神浑浊、虚弱,失去了昔日的锐利和光芒,只剩下生命尽头的一片茫然。
她的视线似乎没有焦点,只是茫然地扫过天花板,最终,极其缓慢地、仿佛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落在了床边那个模糊的、佝偻的身影上。
布国栋屏住呼吸,心脏停止了跳动。他看到她干裂的嘴唇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像是在努力辨认,又像是在确认一个遥远而模糊的梦境。
一个极其微弱、几乎被仪器声淹没的气音,从氧气面罩下艰难地飘了出来:
“……豆……豆黄……”
布国栋浑身剧震!泪水,迟到了三十年的泪水,在这一刻终于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地冲出眼眶,滚烫地滑过他沟壑纵横的脸颊。他死死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发出一丝呜咽,只是用力地、用力地点头,像个孩子一样拼命点头。
她的眼神似乎在他模糊的泪眼中,极其短暂地凝聚了一瞬,那里面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复杂、难以解读的情绪——或许是释然,或许是疲惫,或许……还有一丝遥远到无法追溯的、微弱的牵绊?随即,那点微光迅速消散,重新归于一片空洞的茫然。她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似乎也点了一下头,然后,缓缓地、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监测仪上,代表心跳的曲线,拉成了一条绝望的首线。刺耳的蜂鸣声瞬间响彻病房。
布国栋依旧维持着蹲跪的姿势,紧紧攥着那枚冰冷的蓝宝石耳钉,任由泪水无声地砸落在冰冷的地板上。十分钟。他攒了半生功劳换来的十分钟,就这样结束了。他送走了他一生挚爱,也送走了自己在这世间最后的、仅存的念想。
几天后,那家小小的早餐摊没有再出现。研究所里,“老陈”的实验室也再未亮灯。他走得和他来时一样安静,像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涟漪散去,再无痕迹。没有讣告,没有葬礼,没有亲友吊唁。这个沉默寡言、贡献卓著又带着几分怪诞的科研人员,仿佛人间蒸发。
只有陈斌,站在西山疗养院空寂的走廊尽头,望着窗外萧瑟的冬景,点燃了一支烟。烟雾缭绕中,他想起布国栋最后离开疗养院时那彻底空洞的眼神,想起那个消失的早餐摊,想起布家雯偶尔会念叨一句“那个卖豌豆黄的老师傅怎么不见了”。
他吐出一口烟圈,烟雾在冰冷的空气中缓缓消散,如同那个男人短暂而卑微的后半生。
“也好。” 陈斌对着虚空,低声自语,“都结束了。”
尘归尘,土归土。布国栋这个名字所承载的爱恨、荣辱、追寻与罪孽,连同那个代号“信鸽”的怪人老陈,都彻底湮灭在时光的尘埃里。除了陈斌,无人知晓这具躯壳里曾跳动过怎样一颗充满悔恨、卑微守望、最终归于死寂的心。他最终追随着她的脚步离去,以一种最彻底、也最安静的方式,完成了这场迟到半生的、无声的殉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