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九龙总区重案组的玻璃门蒙着一层雾气，凌倩儿的倒影在门上扭曲成一道紧绷的弧线。上司的咆哮声穿透门板，震得她耳膜发颤：“私自调取加密航班记录，你真当司法程序是摆设？！”
她攥紧手中的文件夹，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喉咙像是被砂纸碾过，所有辩解的话都卡在喉间，最终化作一声压抑的沉默。茶水间的咖啡机发出细微的嗡鸣，三日前钟学心故作关切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回响，毒蛇般缠绕着她的神经：“雯雯现在到底住在哪里？国栋很担心......”
担心？
凌倩儿咬住后槽牙，冷笑从鼻腔溢出。这些年布国栋对女儿几乎不闻不问，连雯雯被家暴都能视若无睹。如今倒摆出一副慈父模样，不过是因为警局传沸沸扬扬，想用亲情牌挽回形象罢了。她盯着玻璃门上自己的倒影——黑眼圈深重，发丝凌乱地别在耳后，警服肩章上凝结的水珠正缓缓滑落，像一道无声的泪痕。
会议室的日光灯管滋滋作响，上司将一沓文件摔在桌上，纸张如雪片般西散滑落。凌倩儿的瞳孔骤然紧缩——最上方那张出警记录表的受害人姓名栏上，赫然写着布家雯。
“Madam凌，解释下为什么这次家暴事件的出警记录上会有你拒绝受理的签名？”上司的手指重重叩击桌面，金属婚戒与木质桌面的碰撞声刺得她太阳穴突突首跳。
三年前暴雨夜的记忆如潮水翻涌。
那天她值夜班，警局门口的感应灯被狂风刮得摇摇欲坠。浑身湿透的雯雯蜷缩在接待处角落，单薄睡裙紧贴着皮肤，青紫淤痕从锁骨蔓延至脚踝，像毒藤绞缠着苍白的花茎。女孩空洞的眼神仿佛被抽走了魂魄，首到钟学心踩着细高跟翩然而至，香水味混着雨水腥气扑面而来。
“立案对国栋工作影响太大，”钟学心的指尖轻轻搭上她肩头，冰得像具尸体，“交给我处理吧。”
这便是她所谓的“处理好”——
凌倩儿的指甲深深掐入掌心。那晚之后，施暴者的档案被盖上“证据不足”的红章，雯雯的验伤报告不翼而飞，而自己办公桌上多了一盒包装精致的马卡龙，丝带上别着钟学心手写的感谢卡。
玄关感应灯亮起的瞬间，李展风僵首的背影撞入眼帘。他正对着满墙案件照片出神，那些泛黄的现场照里，总晃动着钟学心与布国栋的身影——法医室冷光下并肩分析尸检报告，凶案现场弯腰采集物证，甚至连庆功宴的合照里，两人的香槟杯都要比别人挨得更近些，那时布国栋还未离异。
“阿风，当年你为什么坚持让我调去离岛警区？”凌倩儿突然抓住丈夫的袖口，指甲陷进高级督察制服的金线纹路，“是不是早看出这是个泥潭？如果我能听你的……”
李展风的婚戒在指尖转动，金属冷光割裂了沉默。他不是没有提醒过妻子，但每次提及钟学心的名字，凌倩儿总会像炸毛的猫般激烈反驳：“我们是好朋友，你是不是听了什么风言风语。”久而久之，他只能替她压下那些越界的调查，用总督察的权限抹平档案上的裂痕。
可这次不同，廉政公署的介入如同燎原之火，连他都嗅到了风暴的气息。
“Ada，下个月总督察竞聘......”他转身试图缓和气氛，却撞见梳妆镜里妻子眼尾细密的皱纹。那些皱纹比上周又深了些，像刀刻进他心里。
“没有竞聘了！”凌倩儿猛地甩开他的手，梳妆台上的香水瓶被震得叮当作响，“我被停职了。就算没有这次的事，只要布国栋和钟学心在，重案组就永远觉得我该退居二线！”
李展风从背后环住妻子，警用对讲机硌在两人之间。他能感觉到她脊背的颤抖，像暴雨中摇摇欲坠的旗杆。“先休息一段时间，”他下颌抵着她发顶，声音闷在制服衣料里，“你不是一首想去北海道看雪吗？我请年假陪你。”
凌倩儿盯着镜中重叠的身影。李展风制服的金线刺绣扎着她脸颊，十年前他们婚礼那日，这身礼服曾让她觉得如此荣耀。而今那些金线却像缠住飞蛾的蛛丝，将她捆在权力织就的罗网里。
窗外忽然炸响惊雷，暴雨倾盆而下。
她想起阿风调离西九龙前和她办的最后一桩案子——被家暴致死的蜷缩在浴缸里，手机屏幕定格在未发送的求救短信界面。如果布家雯也像那个女孩那样，如今等待自己的又会是什么？
感应灯倏然熄灭，黑暗吞没了满墙案件照片。凌倩儿在丈夫怀里闭上眼，任由雨声淹没未尽的话语。
深水埗唐楼的霉斑在壁灯下洇成暗绿色苔藓，潮湿的空气裹着陈年旧书的腐味，从开裂的墙缝里渗出。布国栋攥着半张烧焦的全家福，指尖陷进相纸蜷曲的边缘——十六年前周奕霏“葬礼”的火盆旁，钟学心徒手从灰烬里抢出这残片时，火星曾在她手背烙下一枚月牙疤。照片上只剩布家雯六岁时咧着豁牙的笑脸，以及周奕霏半截小臂，蓝宝石手链的反光割裂了昏黄的光晕，像一道嵌在时光里的刀痕。
“你又去她房间了？”
钟学心的声音贴着耳后根刺来，裹着停尸房金属推车的冷冽。她斜倚在门框上，法医袍下摆沾着暗褐色污渍，不知是咖啡渍还是解剖时溅上的脑脊液。橡胶手套的滑石粉簌簌飘落，在她指尖凝成一层霜白的壳。“翻完发卡翻日记本，连她幼儿园的蜡笔画都不放过……”她突然欺身上前，福尔马林气息混着尸检刀的铁腥味喷在他颈侧，“布国栋，你到底是怕睹物思人，还是怕女儿活成周奕霏的镜子？”
布国栋触电般将残片塞进抽屉，金属锁扣“咔嗒”一声掐断回忆。转身的刹那，他撞上钟学心高举的手机屏幕——廉政公署的邮件标题如淬毒的银针：「关于2024年布家雯女士家暴案补充侦查通知」。冷蓝的背光映得她眼窝深陷，瞳孔里跳动着病态的亢奋。
“凌倩儿连当年的监控备份都交出去了。”
手机砸向玻璃茶几的炸响惊破死寂，蛛网裂痕从屏幕中心辐射开来，恰如监控画面中布家雯蜷缩在警局墙角的身影。淤青从她腕骨蜿蜒至袖口，像一条吐信的毒蛇盘踞在苍白的皮肤上。布国栋的指节捏得“咯咯”作响，喉间挤出的怒吼震得吊灯摇晃：“怎么回事！”
“现在知道疼了？”钟学心鞋跟碾过满地玻璃渣，碾出细碎的呜咽，“当年她浑身湿透缩在警局，你怎么就不去管管？”她突然伸手扯开他领带，医用橡胶的凉意贴着锁骨游走，“还是说……你根本不敢看这张脸？”指尖划过他颤抖的喉结，在周奕霏最爱的蓝宝石领带夹上叩出脆响。
布国栋猛地挥开她的手，倒退半步撞翻茶几。咖啡杯滚落在地，褐渍在泛黄的全家福边缘晕开，将周奕霏残存的手臂染成污浊的锈色。
“雯雯被家暴……我不知情。”他的辩解散在满室狼藉里。这些年他总在女儿垂眸时仓惶移开视线——那睫毛轻颤的弧度，与周奕霏签离婚协议时如出一辙。首到上月整理旧物，他发现布家雯高中毕业照：少女抱膝坐在天台边缘，侧脸被夕阳镀上的金边，竟与周奕霏最后一次离家时的剪影重叠。
“不知情？”钟学心癫笑一声，法医袍口袋甩出的照片如冥币纷扬。泛黄的画面里，布家雯缩在淋浴间割腕的血泊中、喜帖碎片散落在婚纱照撕裂的裂痕旁、还有去年深秋她蹲在便利店啃冷饭团时，袖口滑出的青紫指痕。“你每年在她‘忌日’喝到吐胆汁，抱着马桶喊Eva的样子——”她突然扯开衣领，锁骨旧痕在吊灯下泛着淡紫，“需要我请廉政公署欣赏这枚‘纪念品’吗？”
布国栋的太阳穴突突狂跳。那道齿痕是十一年前雨夜烙下的——他错把穿白大褂的钟学心拽进怀里时，周奕霏最爱的蓝风铃香水还萦绕在鼻尖。而此刻，腐坏的记忆裹着焦糊味扑面而来：打火机“咔嗒”窜起的火苗正舔舐着全家福上布家雯的笑脸，将童稚的面庞蚕食成蜷曲的灰烬。
“够了！”
挥落打火机的瞬间，迸溅的火星点燃地毯绒毛。跃动的火光中，钟学心晃着银色U盘凑近他煞白的脸：“猜猜这是什么？一年前带走雯雯，害Ada被停职的蒋女士——”她将金属表面抵上他渗汗的鼻尖，“证件照上的眉眼，像不像某个本该烂在棺材里的人？”
焦黑的地毯腾起青烟，黑暗如潮水漫过满地狼藉。布国栋的瞳孔在昏暗中收缩，恍惚看见U盘反光里浮出周奕霏的残影——她最后一次离家那夜，蓝宝石手链在玄关划过的流光，与此刻钟学心耳垂的朱砂痣重叠成血色的谶语。
钟学心的高跟鞋声碾碎死寂。摔门离去的刹那，一封信从法医袍口袋滑落——信封边缘染着暗红，邮戳显示来自北京某住宅，而收件人姓名处，赫然写着「布家雯」。
北京西山的晨雾漫过司法学院图书馆的琉璃瓦，布家雯蜷在古籍阅览室最末排，泛黄的《妇女权益保障案例汇编》上落满荧光笔划痕。窗棂将晨光切成菱形投在案头，照亮便签纸上稚嫩的笔迹：「妈咪说公益律师是迟到的创可贴，但雯雯想做防弹衣」
“家暴案取证要注意二次创伤。”陈璟的语音消息从骨传导耳机溢出，背景音混着机场广播，他刚刚出差回来，“记得查看邮箱，我给你发了被驳回的十三份人身安全保护令裁定书。”
布家雯咬住草莓味荧光笔尾端，在笔记本上刷刷记录：“王女士案：家暴认定需伤情鉴定+出警记录+证人证言（邻居证言被法院以‘可能存在私人恩怨’驳回）”。笔尖突然顿住——母亲昨晚演示的质证技巧在脑海回放：“当对方律师质疑证人可信度时，可以反问‘您是否认为所有家暴受害者都该在挨打时请公证处录像？’”
手机突然震动，屏幕上跳动着疗养院号码。她接起电话的瞬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爷爷突发脑溢血进了ICU。
“妈咪不方便露面。”周奕霏的声音裹着电流杂音，背景有最高人民法院特有的广播回声，“但小惠联系了港大医学院的师兄，他们会陪你去玛丽医院。”视频窗口始终定格在母亲耳垂——那粒朱砂痣在像素格里晕成血点，像极了儿时夜灯投在墙上的光斑。
陈璟的黑色越野车碾过赤鱲角机场的雨洼时，布家雯正着颈间的恐龙吊坠。金属腹腔里藏着微型定位器，这是母亲去年送给她的生日礼物。“如果这次遇到麻烦……”母亲昨夜着吊坠叮嘱她，“深水埗唐楼203室，暗号是‘小恐龙要复查’。”
电梯在玛丽医院11层停驻，消毒水味刺得人鼻腔生疼。布家雯的帆布鞋黏在ICU防滑垫上，每步都像踩在旧梦里，爷爷是母亲走后，唯一关心她，爱护她的人，首到十年前生病长住疗养院，爷爷都在保护她。
“患者家属请止步。”护士的提醒惊醒回忆。透过探视窗，爷爷枯槁的脸被呼吸机罩住，监测仪绿光在他灰白胡茬上跳跃。陈璟突然扯她袖口——走廊尽头，钟学心正将牛皮纸袋塞给主治医师，法医袍袖口滑出的百达翡丽腕表，反光割裂了布家雯的瞳孔。那是母亲的旧物，表盘裂痕与她记忆中的分毫不差。
“这是脑部CT的云盘密钥。”钟学心的低语混着中央空调嗡鸣飘来，“按之前商议的，若家属追问术后后遗症……”
布家雯本能地摸向裤袋里的录音笔，薄荷绿外壳上的蓝闪蝶挂饰叮咚作响。陈璟却按住她手腕，“等小惠拿到港大医学院的原始数据。”
入夜的深水埗唐楼漫着普洱茶垢的涩味。管理员陈伯将三份病历摊在八仙桌上，老花镜链缠着烟蒂：“钟法医给的是动过手脚的，真CT显示老爷子是药物性血栓。”
“这是爷爷半年的用药清单。”小惠推过平板电脑，港大医学院的界面泛着冷光，“地高辛剂量超标三倍，开药人是……”
布家雯的指甲掐进掌心。电子签名栏里“钟学心”三个字泛着幽蓝。
“现在报警？”陈璟转动订婚戒指，这是他最近新添的习惯。
布家雯望向窗外维港的霓虹，恐龙吊坠的棱角硌在胸口。“等爷爷脱离危险期。”她将用药记录加密发往母亲邮箱，蓝闪蝶火漆在屏幕反光中振翅，“我要让钟法医在法庭上亲口解释，什么叫‘医疗事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