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武松记忆中,大约十二月,奉吴县令之命去了东京。
待来年回阳谷时,家兄早被那西门庆与潘金莲害了性命。
是故在狮子楼上,数十载往事涌上心头,便起了杀心。
然则眼前光景与记忆大相径庭,景阳冈上的强人、流民堆里的明教……
还有那方百花、刘唐、公孙胜……
桩桩件件,竟是一日比一日更与记忆对不上
不由时常自问,倘若这记忆有误呢?
如兄长所言,不过是场真切些的噩梦。
岂非错杀好人?
纵使记忆不差,若真个杀了他们,怕又要重蹈覆辙,再上梁山?
记忆是痛苦根源,自己困于其中。
思来想去,终是决意:
不论这是死而复生,还是大梦一场,只当是上苍点化。
总要步步为营,避开记忆里的祸事。
先前与人说那彗星现世,不过是试探。
若记忆是真,而今所作所为正在改动命数,是故偏差愈大。
但天象岂是人力能改?
倘若异象当真应验,便知记忆不虚。
只是复生之事搅乱了命数,且会愈发偏离原先轨迹。
武松想通此节,心中畅快许多。
那方百花却有些着慌,早早立在窗后,向街头的武松招手。
待他上楼进门,她便急问道:“都头可曾听得市井间关于妖星的传言?”
武松缓缓坐下,道:“在衙门议了一日公事,出门便归家,不曾留意。”
方百花抬眼看他,面上带些恼意,道:“许是百姓不敢在都头跟前议论,说是妖星犯界,白虎星君下凡,这传言首指都头。哼,又假托我的名头。”
“哦?娘子何出此言?”
“莫非不是都头指使?王长老己查清,这谣言自城外传来,源头正是都头的心腹方青娘。都头借我之名说妖星犯界,那方小娘又借我之名说白虎星君下凡,小女子倒成了任人揉捏的面团。”
“此事确非某所指使。”
“都头却知她会如此行事?”
武松默然,避开方百花目光,心下不解为何自己假托她名头时她不曾动怒,却对方青娘所为大动肝火。
沉默半晌,方道:“若是冒犯了娘子,某替她赔个不是。”
方百花轻咬银牙,暗想:“谁稀罕你赔不是?”
口中却道:“都头言重,是我性急了。只是忧心若妖星不现,于都头、于明教的声名皆有损。家兄也曾假托天象传些谶言,却也只敢含糊其辞,都头这般……妖星若不现,便是欺诳。到时必遭反噬,可阳谷的安稳还须都头维持。”
“娘子不必忧心,异象护不得甚么,安稳唯靠刀兵。况且,妖星必现,就在初五夜。”
“都头何以这般笃定?”
“观星之术。娘子的师兄公孙道长,及其师父罗真人,不皆精于此道么?”
“他们不敢如此断言。”
“只管等到初五便是。”
“若到时妖星未现,都头可会杀那方小娘以息谣诼?”
对面男子目光忽转锐利,盯得方百花有些不自在,她又道:“王长老猜测,若后果严重以致都头声名受损,都头或会杀人平息,甚或弃了我等,将罪责尽推于明教身上。”
武松笑道:“王长老真毒士也,此计甚妙。”
方百花幽幽道:“王长老还说,都头教方杰随行,防强人劫财尚在其次,首要便是留作人质,防明教在阳谷生乱。”
武松顿了许久,苦笑道:“你那侄儿身手了得,路途遥远,某又难时时看顾,他若要走,随时可脱身。何来人质之说?若真要人质,某当请娘子相随。”
方百花轻轻一笑:“呵,我也有腿,一样会跑。”
“只怕你跑不脱。”
方百花轻咳一声,说道:“倒是方杰真心想随都头去,盼着途中向都头讨教拳脚。”
气氛有些尴尬,二人又闲话几句,武松便告辞离去。
望着他身影消失在门外,方百花低声道:“你当真会如此行事么?”
武松回到家中,饭菜早己摆好。
一碗温酒入喉,武松说道:“哥哥、嫂嫂,初五我要出远门,如今城里鱼龙混杂,少管闲事,莫与人争执,凡事待我回来再议。我己教马六住到王干娘家中,便于照应。若有难处,只管寻他,他若处置不得,自会去寻县尊。”
武大点头。
武松又道:“哥哥性子老实,不及嫂嫂机敏,我走之后,家中便由嫂嫂做主。”
武大又点头。
潘金莲停下筷子,道:“叔叔只管安心办事,保重身子,不必挂念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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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门庆垂头丧气回到家,看了眼绣花的吴月娘:“快给你兄弟写信,教他在二龙山附近埋伏人手。”
吴月娘放下针线,说道:“你又发什么疯?我兄弟不过是个巡检,手下仅百余人。上回剿匪折了大半,昨日还来信要两千贯钱打点,否则州里必会追究。”
西门庆倒在榻上骂道:“蠢妇!是夫君要紧还是你兄弟要紧?那武松要我同去登州,表面说得轻松,真遇险情,他武艺高强自能脱身,我却要命丧黄泉!”
吴月娘正色道:“那……这买卖不做也罢。”
西门庆猛地坐起,说道:“妇人之见!可知这买卖做成有多大好处?莫说银钱,单是结交梁中书乃至蔡太师这条门路,日后捐个官身,也能了却老爷子心愿。”
“要钱不要命!”
“你懂什么?李家能成百年望族,难道是经商手段比我强?不过是攀附了东京权贵。速去写信,我岂会害他?若武松占上风,他正好率兵拿人立功;若武松败走,盗匪必不敢在官道久战,便可趁机救我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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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二夜里,依旧不见月影。
程文简仰望满天星斗,叹道:“这妖星何时才会出现?”
身旁李清棠说道:“武都头为何要传这等谣言?”
程文简笑道:“不可胡言,这都是明教散布谣言,欲损武都头清誉。明日便出告示,严禁议论此事。”
李清棠笑道:“凡事禁之愈急,传之愈广,如此岂非火上浇油?”
程文简悠悠道:“或许这正是武都头所愿。”
“这般犯忌讳的事,武都头就不怕朝廷知晓?”
“呵,若是太平年景,他所行之事件件都够杀头,如今却是非常之时。再说东京城里也是妖魔鬼怪横行,官家都沉迷修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只是武都头这一去怕要数十日,我忧心再生乱子,须得尽快寻好手护送孩儿回东京。”
“乱不了,都盼着打通登州商路,此时断不会从中作梗。”
“夫君可知他们此番带的甚么货物?”
“哦?夫人知晓?”
“今日那西门庆家的又来走动,说待商队归来,要赠我上好的辽东人参。只怕又是与辽人做那走私勾当。”
“这一路穿州过县,官府设下重重关卡,他们若能安然抵达登州,必是背后有大人物撑腰。唉,我这小小县令,哪有资格过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