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余名内侍、宫娥围在三丈外,用手中的火把及宫灯映出了宫门处的三人。
步练师与孙鲁育母女立于门内,步练师掩面啜泣,孙鲁育束手旁观,而丞相顾雍则是站在不远的门槛之外。
宫内宫外,依旧界限分明。
顾雍并没有试图阻止步练师的哭泣,而是待步练师哭了好一会儿后,才开始用低沉的嗓音说道:
“夫人,陛下将建业防卫全盘托付于臣,臣何敢不为此尽心竭力?眼下臣有几件未决之事,欲与夫人商议一二。”
“顾公还请快快说吧。”步练师以衣袖拭去眼角泪水,端庄贵气的面孔上竟显出了几分决意来:“事情本宫已经尽知,只要有利于国家,有利于陛下,尽由顾公施为!”
顾雍道:“如今魏兵已在丹徒进犯过江,十九日渡江,若魏军决意以骑兵袭扰建业的话,其间近二百里路,最快一日夜可至。若魏军以步卒来攻,三、四日总也要到了。也就是说,最快明晚,最慢到二十四日左右,魏军就将兵临建业城下。”
步练师插话道:“魏军会不会先攻其他地方?比如先攻下丹徒,或者攻往吴郡之后再来打建业?一定会直接来此吗?”
“魏国此番侵攻图谋甚大,定然妄图大吴社稷倾危。既然过了江,不直接出兵建业反倒是反常之时。”顾雍耐着性子解释道:“夫人,魏军定会直攻建业的,并不会有例外。”
步练师攥紧袖子长叹一声:“顾公还是继续说吧。”
顾雍道:“如今臣在建业,朝廷官员都在建业,臣只有三件事情未决。”
“其一,若魏军来攻建业,沿途抵御定做不得行,大吴在建业兵少。那就应当坚壁清野,速命湖熟、秣陵、句容、江乘数城将兵力粮草都速速运往建业,再从这些地方征发百姓到建业协助守城。臣此时暂不能决。”
“都什么时候了,顾公还这般说?”步练师道:“顾公觉得好,就按顾公的想法来做。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该怎么征调百姓和粮草就怎么征调!”
顾雍轻吸了口气:“臣明白了。稍后请夫人与臣一同手书画押,来日也好给陛下做个见证。”
步练师当然知道顾雍的位子如今十分敏感,以她的视角来看,越是危难之时朝廷大臣越是该担责,这些事难道尚书令做不得吗,非要找自己来一同见证?看来顾雍实在畏惧孙权过甚,步练师不由得也在心中对顾雍开始有了几分埋怨。殊不知,顾雍此刻愿意做事,就已经是对得起孙家三十年的恩义了。
这等时候顾雍若是开城将建业卖了,也能卖个最高的价钱!
步练师道:“国家有事,本宫虽无半点权责,但署名之事还是能为敢为的。顾公,另两件事呢?”
顾雍继续:“第二件事,右将军孙韶在丹徒万人,定然是守不住的了,即使魏军不能克城,以其兵力之多,将丹徒围了攻略各处,依旧兵力足够,眼下丹徒被围也无法将书信送入城中。”
“臣以为,与其征调吴郡之力如抱薪救火一般去救丹徒,不如令曲阿、毗陵、阳羡、无锡等处的各地组织百姓、征调大户家丁,向南集结到吴县来防守。”
步练师问:“吴县以北尽数弃了?”
“不错。”顾雍面容严肃:“守是守不住的,只要守住吴郡的吴县附近,不让魏军到达钱唐江畔的钱唐、余杭、富春等地,拖个半月、一月左右就算得计!陛下大军在外得胜之后便会回返扬州,介时便可以将失地全部收复。”
步练师颤抖着说道:“孙公礼宗室名将,怎能……”
“没兵了,夫人。”顾雍反驳:“若臣能顶一万兵来用,臣为大吴死在丹徒都无碍的,现在扬州并无半点多余兵力可用。魏国声东击西,已将大吴的大半兵力都骗走了!”
“就依顾公所言。”步练师的神色黯然。
顾雍继续说道:“至于第三件事,还请夫人慎重对待。如今除了太子之外,陛下后宫与皇女皇子尽在建业,还请夫人趁着魏军尚未围城,带头移驾武昌,以解陛下后顾之忧?”
“顾公说了这么多,还是没有信心守住建业?”一直没有说话的孙鲁育开口道:“建业如此坚城,当真守不住吗,真到了这种地步吗,顾公?”
“公主,这也是为防万一。”顾雍解释道:“若因此事使得陛下在外领兵分神,反倒不好。”
孙鲁育的眼神依旧没有半点波澜,可嘴角却嘲讽的扬起:“我哪也不去!这是建业,这是我家。我已经没了一个家了,难道还要从这个家逃走吗?”
“顾公,我不做丧家之犬。”
步练师此时也反应过来了,主动向左一步挽住自己女儿的手臂,看向顾雍,语气也坚定了几分:“顾公,小虎说得对,我们不做丧家之犬!有坚城如此,又如何能为区区几万过江了的魏军就吓走了呢?若我们走了,谁还能在这里为陛下尽心守城?”
“我们哪都不去。”
区区几万?吓走?
顾雍神情依旧不变,可内里却开始嘲讽般的笑了起来。谁给你们胆色来看不起几万魏军的?
而且,那何至是几万?濡须和丹徒两处的魏军合起来约有十万!而且顾雍至今都搞不清楚魏军数万水军、数百艘船如何到达丹徒的,又是如何击溃贺齐部水军的。
既然步夫人不知兵事,执意如此,那顾雍这个臣子也只好遵命了。命运都是自己抉择的,若出了什么事情,也怨不得旁人。
此刻的顾雍,处于一种摆烂和努力的叠加状态。就连建业城的命运都不知如何,他自己的前途也未卜,又如何去劝步练师呢?
“臣谨遵夫人之命。还请夫人命内侍拿来绢帛印绶,就请夫人在此地与臣署名!”
“好。”步练师点头,朝着身旁内侍吩咐了几声。三人就在夜色和月光的映衬下枯站在此处,全无对话和动作,直到步练师借着火把的光将顾雍要求的字迹写完,顾雍这才告辞离去。
步练师望着顾雍离去的方向,久久不语。一旁的女官上前问道:“夫人,夜寒霜重,还请乘车回殿吧。”
“好。”步练师拽着孙鲁育上了车后,母女二人依旧不语,直到车驾到了殿门处的时候,孙鲁育准备回到自己住处了,才转头看向母亲。
“母亲。”
“怎么了,小虎?”
“母亲有多久没见过姐姐了?”
步练师一时愣在了原地,想了许久之后方才长叹一声:“八年一个月了。最后一次见大虎,还是在武昌宫中的时候。”
孙鲁育又问:“那母亲说,姐姐在北面过得可还好吗?可有我在建业来的舒心自在?”
步练师彻底说不出话了,掩面而走,边走还边有一种压抑到了极点的哭声传来。
而此时的孙权,却并无半点顾雍和步练师的紧张与颓唐,反倒意气风发,甚至身子都好了许多。
对于孙权这种政治生物来说,没有什么灵丹妙药是能比胜利更加管用的了。今日在这彭蠡泽上,孙权获得了魏军南攻之后的第一场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