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摩川与黎央住进涅鹏家已有一周，这一周我可以说是辗转反侧，煎熬难耐。
怕自己去得太勤，惹层禄人怀疑，七天我就去找了摩川两回，加起来说话不超过十句，其余时间都在装模作样给黎央补习功课。要想说点骚话，只能晚上回去给摩川发信息，这么大年纪了，首次体会到了早恋的艰辛。
而米夏与贺南鸢那俩小崽子自从得到首肯，让他们大胆一搏，便日日早出晚归，整日神秘兮兮，不知道在捣鼓什么。还不给问，我一问，米夏就“嘘”，让我耐心等待。
难道真的要把私奔提上日程？
我站在窗前，望着神庙的方向，轻轻叹了口气。
雪夜里，不用灯光，只是一轮明月就将所有黑暗驱散。大殿顶部破洞的地方已经被罩上塑料布，只等天气好些搭上脚手架，与后头的小屋一道修缮。
这些频伽难不成真是山君臻选不成？怎么一个个都不知道对自己好点，收那么多供奉，划出一笔修个漂漂亮亮、结结实实的庙宇又如何？以他们的身份，谁又敢说什么呢？
“叔！快下来叔！”
正胡思乱想着，楼下传来米夏的声音，我快步下楼，就见他与贺南鸢两人穿戴严实地站在厅里，一副马上要出门的样子，两人背后还都各自背着一个背包。
“你们这是……”我缓下脚步，表情困惑。
米夏用戴着厚手套的手朝我招了招，道：“叔，一切准备就绪了，你跟我们走一趟。”
要不是对方是熟人，我都要以为自己是不是犯什么事儿了。
“去哪儿？”嘴上问着，我还是快速回楼上拿了外套和围巾。
“去施展魔法！”米夏在身后给了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
午夜十二点的棚葛，万籁俱寂，狗都睡了。一路打着手电前行，越走越偏，到后来连路都没有，完全就是在往山上爬。
徒步、登山我都ok，夜爬也不是没有过，但这目的地都不知道的攀爬，还是人生头一次。
“你们这魔法是对海拔有要求吗？一定要在山上施？”一边爬我嘴里一边冒白雾，身上越来越热，脸却越冻越僵。
“叔，三国你没看过啊？奇袭当然要……要出其不意，用最少的兵，干最牛逼……最牛逼的仗哎呦！”这话一说完，米夏就在我前头踉跄一下，半跪下去。
我赶忙去扶他，他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撑着手上木棍就起来了。
“怎么了？”贺南鸢本已经差开我和米夏一大段路，听到动静迅速折返。
“没事。”米夏拍拍裤子上的土，“不小心绊了下。”
贺南鸢牵住他的手，抬头望了眼夜空道：“应该再有十分钟就到了，剩下的路我走慢些，你们当心脚下。”
之后我们行进的速度果真慢了不少，就这么又走了差不多十几分钟，我感觉快到山顶时，米夏突然回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叔，前面就快到了，你说话注意点，别太大声了。”说着，他熄灭了手电筒。
我纵然满心疑惑，也依言放低音量，跟着关掉了手机。好在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加之今日月色皎洁，没了手电也能看个大概。
山坡下，树影间，是一座覆了雪的小院子，典型的层禄建筑，院子一角还有堆放柴火的草棚，看着该是有人住的。
“老家伙住得真远啊，很符合他孤僻老头的人设。不过也幸亏住得这么远，咱们才能这么搞，叔你跟上哈……”米夏跟着贺南鸢，几乎是斜坐在山坡上，慢慢往下滑。
我呆愣片刻，张了张嘴刚要叫住他们，又记起米夏不能太大声的叮嘱，只得把声音咽了回去。
他们滑了十几米，停在了半山坡处两块巨大的石头后面，看来那就是最终目的地了。我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认命地跟着一道滑了下去。
两块石头都有两米多高，非常庞大，中间空出一米左右的距离，我滑到其中一块石头后，与米夏汇合。
“叔，面对封建老顽固，我们只能上科技与狠活了。”他蹲下身，拨开积雪与稻草，露出一台黑色的长方形机器。
我眯眼仔细辨认了下，不确定地开口：“发电机？”
米夏打了个帅气的响指，指着贺南鸢那边道：“还有喷雾机和全息3d投影仪，我让我爸从海城花大价钱买来，以最快的速度运到山南，再换施工队的车偷偷运过来的。”
“不过叔你放心，我保密工作做得非常到位，我爸都不知道我买了啥，这几台机器也是靠我和贺南鸢……大多数靠贺南鸢这两天一点点人肉背上来的。”
我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不远处从背包里掏出笔记本电脑熟练连接机器的贺南鸢，还有些回不过神。
米夏蹲下身打开发电机，声音还在继续：“这台全息投影仪是贺南鸢学校的师哥研发的，就是你跟舅舅那学校，他们校庆的时候用过，还拍了视频给我看，不然我都不知道这世上科技已经发展到这个地步了……”
“这是谁的屋子？”我扶着石头，远眺底下的院子。
“蛮刺老头的。自从几年前他老伴去世，这方圆十几里，或者说整个山头就剩他一个人了，现在三更半夜的，我们闹出再大的动静也不会有人发现的。”米夏说着闪到另一块石头后，招呼我也过去。
我一蹲下，手里就被塞了一个话筒。
“你先想想等会儿要说什么。”贺南鸢头也不抬地说着，按下回车键，下一秒，被放置在两块石头中间的喷雾机开始均匀地喷洒水雾。
那水雾极细，飘散在空气中就如同一大团烟霭毫无重量，我伸手去接，半天也不见凝成水珠。
我看了眼贺南鸢屏幕上的3d建模，是头跟敦煌壁画里一模一样的九色鹿。
我也不是傻子，稍微思考下，也能明白他们所谓的“用魔法打败魔法”是什么意思。
“你们让我假扮山君？”话音刚落，一道庞大的白色鹿影出现在巨石之上，身形优美，眼神慈悲，树杈一般的鹿角犹如冠冕蜿蜒向上。
九色鹿踢了踢前蹄，仰天长鸣，却因为没开音响，发不出任何声音。
“读书人怎么能说‘假扮’呢？”米夏竖起一根手指，轻轻在我面前摇了摇，“我们只是借助现代科技，让世界更美好！”
我对让世界变得更好没兴趣，我只想让摩川的生活变得更好，不用再困在神庙里，可以想去哪儿去哪儿，和普通人一样工作、恋爱、终老……
我又看了眼头顶上方那只逼真神圣的九色鹿，笑道：“七天就能搞成这样，你们以后做什么都会成功的。”
“谢谢您的肯定！”米夏一抱拳。
“那我随便说？”
米夏从背包里掏出一个夜视望远镜，平举到眼前，观察着小院，道：“记得用层禄语，恰骨说你说得还挺溜的。”
“不是‘还’。”我活动了下四肢，再搓了搓脸，做着“表演”前的热身运动，“那是相当的溜。”说完，我朝贺南鸢抬抬下巴，示意他开始。
立时，一声悠长、空灵的鹿鸣响彻山间，惊起了林子里几只不知名的鸟儿，也惊醒了沉睡中的蛮刺长老。
原本寂静黑暗的小院很快亮起灯光，我对着话筒，用层禄语叫了几声蛮刺的名字。片刻后，披着衣服，明显刚从床上起来的蛮刺慌慌张张推门而出。
我一个见惯高科技的海城人见到如此逼真的3d投影都要愣半天，更不要说一辈子没出过大山的蛮刺了。
他整个人都跟被按了暂停键一般，目瞪口呆地站在那里，完全震惊于山坡上仙气飘飘的3d投影，好半天才想起来要跪下叩拜。
「山君，我不是在做梦吧？您……您真的显灵了？」他颤抖着声音，压低身子，跪伏不起。
要是骗涅鹏，我可能还有点不好意思，骗这老登我是一点不带犹豫的。
「蛮刺，你知罪吗？」配合山君的身份，我拖长音，故意模拟出一种虚无缥缈的高冷语调。
蛮刺错愕抬头，慌张不已：「山君，我是您最虔诚的信徒，我……我何罪之有啊？」
贺南鸢轻点按键，九色鹿拖曳的长尾猛地一甩，透着烦躁。
我沉下声：「频伽是我的妻，我的子，我在这世间的耳目与喉舌，你为何不敬他？」
此话一出，蛮刺更惶恐了。
「我，我没有！山君冤枉啊！是频伽，他……他想将您赐予我们的山林夷为平地，建造什么旅游度假村，这怎么可以？」
「山君，您明鉴啊，层禄人本来就是为了避世才躲到了厝岩崧居住，我们狩猎放牧为生，以前也过得很好，可这一任频伽，受了夏人的蛊惑，不仅让我们的孩子学夏人的文化，还要把我们的家乡开发成夏人的度假村！」
「这是山君的厝岩崧，是我们层禄人的厝岩崧啊，怎么能被那些没有信仰的人玷污？」
「山君，频伽才是大逆不道的那个人啊，求山君明鉴……」
「住口！」
五指用力收紧，我一声爆呵打断他，差点忘了自己现在的身份要冲他破口大骂。好在米夏扯了扯我的衣袖，及时挽回了我的理智。
我将话筒拿到一边，深吸口气，片刻后才继续：「众生平等，你怎可生出这些愚昧想法？频伽的决定皆有我授意，今后你不可阻挠。」
「可是……」
「你在质疑我吗？」我的声音冰冷下来，上方的九色鹿投影也跟着抬起前蹄，重重一踏地面，发出裂石一般的音效。
蛮刺吓得一哆嗦，脑袋摇得好比拨浪鼓：「不敢不敢！」
我冷嗤一声：「我知道，层禄有一些像你一样的人，不敬我的频伽，对他诸多质疑。我要你向他们传达我的神谕——」
「我之分神已由雷霆降临世间。今后我借其目以观，凭其耳以查，我之所爱亦为其所爱，我之血脉亦为其血脉。尔等当依其所命，不得轻侮。」
鼻尖触到一点冰凉，我抬头看了看天，发现不知什么时候飘来大片乌云，落下飞雪。
突然的降雪对投影不知道有没有影响，我拧了拧眉，打算速战速决。
「你可有听清？」
蛮刺脸上神色不定，显然很多疑虑，然而在我的催促下，也只能连连点头：「听清了听清了！」
我朝贺南鸢打了个“结束”的手势，他意会，散发着朦胧白光的九色鹿很快长鸣一声，跳入背后出现的紫色漩涡里。
漩涡如同一口混沌的湖水，翻涌扭曲着，越缩越小，最后消失不见，徒留几缕仙气在人间。
蛮刺盯着九色鹿消失的地方良久，等确定山君不会再回来，这才身形委顿下去，长长呼出一口气。
几分钟后，他猛地直起身，像是终于回过神来，一跃而起，嘴里喃喃重复着：「山君显灵了！山君显灵了！」
他呼喊着，一声比一声更响，就这么冲出院门，往山下而去。
“应该是给其他人报信去了。”贺南鸢说着，开始收拾东西。
米夏站起身，竖起大拇指道：“叔，虽然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但你这即兴发挥可真牛逼！”
“今晚就演这一回吗？”我帮着将各种数据线、电源线打包。
“一回够了，多了就不稀奇了，容易被人看出破绽。”米夏道，“而且我一个礼拜前就在村里散播谣言，说你被鹿王神降，现在恐怕整个厝岩崧都知道这件事了。”
我好奇地问：“你怎么散播的？”
他嘿嘿一笑：“我们有好多层禄的高中同学嘛，我这个人家里去一次，那个人家里去一次，三人成虎，到后面都不用我刻意去提，他们自己就问我了……叔，我就跟你说这是天意了，你看这雪，等到天亮，白茫茫一片真干净，所有的痕迹都会消失，没人会知道我们来过。”
乌云彻底遮住月亮，雪越下越大，我们三个人六只手，一只空着的都没有，连夜就把器械运下了山。又冷又累回到家里，天际都泛起鱼肚白。
我衣服都没力气换，直接瘫床上就睡了，第二天被摩川的信息吵醒，一看手机，已经十一点。
【今天一早蛮刺带着其他几个长老来给我磕头，说以前都是他们不对，以后一定乖乖听我的吩咐，我说东他们绝不说西。】
【我试着提了开发旅游度假村的事，他们竟然也同意了。】
【你们做了什么吗？】
我一下困意全无，坐起来就把昨晚发生的事编成短信发给他。
【3d？投影？爬山？】
他一连三个问句，我仿佛都能看到他此时的模样，必定是微微歪着头，眉心轻拧，一脸茫然。
【听起来很扯，但确实有用不是吗？不管黑猫白猫，抓到耗子就是好猫。】
米夏与贺南鸢直到下午都没起来，我没打扰他们，桌上留了饭就去找摩川了。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一路上投在我身上的目光似乎比以往更多了，也复杂了些什么。从前只是单纯的好奇，现在感觉多了分……敬畏？
我到涅鹏家时，他家小院子站着不少人，都是等着要见摩川的。
一楼的大门敞着，可以直接看到里头的摩川。他坐在暖炉前，腿边跪着一名热泪盈眶的信众，黎央站在他们的身后，手里捧着一盆浸有柏枝的清水。
焚香的味道悠悠递来，融化在清冷的空气中。
「听说这就是被山君神降的夏人，看起来很普通啊，是不是搞错了？」
「可是蛮刺长老说是山君亲口跟他说的……」
「他是不是喝多了？不然就是睡糊涂了。」
「长得倒是很好看的……」
要是以前，我就当没听到了，但今时不同往日，这么好的机会，不利用白不利用。
「有什么疑问可以直接问我。」
我字正腔圆的层禄语一出口，所有人都惊呆了。而在这时，涅鹏与蛮刺长老也正好从外面进来，听到了我的话。
涅鹏瞪大眼，满脸不可思议：「你……你会说层禄话？」
蛮刺则激动地朝我走了两步：「就是这个声音！昨天就是这个声音！」
我耸耸肩，脸不红心不跳地瞎扯：「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自从冬雷之后，我好像就能一点点听懂了。」
蛮刺转向涅鹏，中气十足道：「你看看，这流利程度，没十年是学不来的，他在这里两年了，你见他学过层禄话吗？」
涅鹏语塞：「这……」
老头有点本事，这都让他说中了。我压下想要挑眉的冲动，暗暗对蛮刺有点刮目相看。
“这里虽然不是神庙，但最起码也应该保持安静。”轻柔中带着威严的嗓音忽地响起，摩川不知何时走了出来。
众人自动分路，恭敬地退到两边。
“吵什么？”他来到我身旁，目光扫过蛮刺和涅鹏，最后落到我的脸上。
我瞥了眼他身后只敢好奇张望不敢上前的信众，笑着零帧起手：“你要不要住我家去？”
话音落下，不止蛮刺、涅鹏，就是摩川都有些怔愣。
几个人具是一副有什么想反驳，但又没什么能反驳的样子。
最后还是摩川迟疑着开口：“……会不会太打扰？”
“自家人，有什么打扰不打扰的。”或许我是有一点心急，但我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我家比涅鹏这儿暖和，离神庙也近，大家过去很方便。你可以和黎央睡我的房间，我睡工作间就行。”
现在想想，冬雷那天我就该邀摩川同住的，只是当时我总有种怕别人看出什么的避嫌心态，在人前不敢表现得太亲昵。但其实，朋友家被雷劈坏了，住自己家有什么奇怪的呢？
“那……那也挺好，本来就是要这样的。”
摩川闻言半晌没出声，倒是蛮刺打破沉默，干巴巴地出言附和。
涅鹏一脸无语：“都说肯定是你喝多……”
“那就打扰了。”
涅鹏傻眼地看向摩川：“啊？”
摩川的表情没有一丝波动，好似刚刚做的只是一个非常正常且普通的决定。
“我今天就带着黎央搬过去。”说完，他转身重新走向屋内，这也预示着，这个决定是不容置喙也不可更改的。
摩川就这样顺利地住进了我们的家。
以“大不了私奔”为前提，一切都好像变得简单了，原本做梦都不敢想的事也能轻易达成。没有过激的争吵、族人的反对，也没有预想中那些苦楚，更不需要做出非a即b的抉择。
“这才是真正的一家团聚了，干杯！”多了两个人，晚餐直接变成了家宴，米夏用可乐干杯，看着比我都要高兴。
“叔敬你们。”有黎央在，我不好多说，但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米夏用可乐碰了碰我的杯子，笑道：“应该的应该的。”
吃完饭，米夏与贺南鸢两人抓着黎央要检查他的功课，我与摩川趁机上楼，共度久违的二人时光。
一进卧室，摩川就将我抵在门上激烈的亲吻。舌尖、上颚，每一寸黏膜都被他贪婪地品尝，他的渴望如此直白，燃烧我的身躯，侵袭我的灵魂。
我颤抖着，扬了一点头，方便他啃咬我脖颈处的皮肉。
“这么高兴啊？”
他叼住我的喉结，掀起眼皮看向我，好像在用眼神说：“你不高兴吗？”
我摸了摸他的后脑勺，感受着喉结上传来的疼痛与酥麻，手指不自觉地收紧。
“虽然我很想做全套，但咱们这时间可能有些不够……”
他一顿，挣扎半晌，一脑袋磕在我肩头。
“夜里等黎央睡了，我去找你。”
他少有这样的时候，听着他有气无力的声音，我有些不忍，反手探到身后，锁上了房门。
“全套应该是做不了了，不过……”我一拧腰，与摩川调了个位置，“可以做点别的。”说罢，我缓缓屈膝，手掌自他胸口一点点往下……
带郭姝回家过年，远在海城的严初文没几天也得知了我的新身份。他直接打了个电话给我，没有问细节，只让我有需要尽管开口，又说郭姝那边他会去解释。
“希望她不要被吓到。”我笑道。
“不会的。”严初文柔声道，“她只会心疼你们。”
除了严初文，州里领导也听到了风声，特地派人过来了解情况。能说的我都说了，不能说的一个字都没透。
“那日冬雷确实诡异，也不怪传出那些离谱的传言。”我装模作样地为自己开脱，“我有试着解释，但好像收效甚微。”
对方如实做着记录，闻言笑笑道：“这也算好事了。一直停摆的项目终于能启动，州长高兴还来不及，你也不用太过在意那些传闻。”
他没有说得太明，但言语里都是提点。如今的州长去年刚上任，正是想要做出一番实绩的时候，我是瞌睡正好递了个枕头，一切都来得刚刚好。
“我相信，频伽做什么都是为了厝岩崧好。”离开前，对方合上笔记本，留下了颇值得玩味的一句话。
似乎已经认定，这一切都是摩川为了更好的建设厝岩崧精心设计出的剧情。
想来就是再大胆的人，也不敢随意揣测频伽对另一个男人的感情。
上次在涅鹏家太过匆忙，不够正式，摩川怕当中出什么纰漏长老们出尔反尔，特地在家里又召集所有人开了一次会，我作为关键人物全程作陪。
相较于从前充斥着各种争执的会议，这次老头们都很配合，甚至可以说“安静如鸡”。
签字画押，作了不再干涉厝岩崧经济发展的保证后，摩川将纸收上去检查，他们一个个局促地坐在那里，颇像是等着老师抽验功课的小学生。
「没问题了。」摩川折起保证书，表示没事的都可以走了。
有几个老头屁股都抬起来了，见其他几个没动，又赶忙坐回去。
「呃，」蛮刺讨好地冲我笑了笑，「山、山……」
我嘶了声，趁他最后一个字还没出口，急急打断他：「叫我柏胤。」
「好的好的，柏先生。」蛮刺忙不迭道，「请问您还有事吗？没事我们走了？」
这老小子，惯是会趋炎附势的。
我想了想，从摩川怀里重新取过那叠纸，丢到蛮刺面前，道：「以后神庙早上八点开，下午四点关，频伽每十日休息一天，一年另有十天假期，休息时间频伽想上哪儿上哪儿，想干嘛干嘛，所有人不得有异议。你们把这些加上，然后签字画押。」
老头们面面相觑，脸上的为难比方才让他们同意开发厝岩崧更甚。
其中一个嘴里嵌着金牙的老头小心翼翼开口道：「不是我们不同意，这种事以前从来没有过，是不是太突然了？族人……族人大老远来见频伽，见不到他，他们会伤心的。」
我一瞪眼：「以前没有过，现在不是通知你们了吗？」
老头脖子一缩，不敢说话了。
怪不得古代君王总喜欢给自己编个授命于天的人设，神权落入人手，实在是非常方便的工具。
我心里暗暗咋舌，继续道：「以后频伽的休息情况会同步给每个村的村长，大家伙儿来之前问一下就行。另外鹿王庙哪怕频伽休息也不会关闭，大家虽然不能找频伽祈福了，但参拜还是能参拜的。」
我与摩川已经商量好，要一点点一步步地改变这里。言官这一制度到他为止就好，他不想，我也不想黎央以后再成为新的频伽。
任何人都不该，只是为了他人而活。
「啊这……」七八个老头互相看来看去，谁也不愿先落笔，谁也不敢再开口。
有几个一直和摩川关系不错的，脾气还算温和的老头，见劝不过我，干脆齐齐看向我身旁的摩川，用眼神向他发出求救信号。
摩川端起茶杯轻抿一口，不为所动道：「我听他的。」
我嘴角的弧度压都压不住：「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并不是所有以前留下来的东西都是对的。谁要是有意见，就让他们来找我吧。」
静了片刻，蛮刺突然拿过桌上那叠纸，抽出自己那张兀自低头写起来，其他几人见状，也纷纷去找自己的。
重新写完保证书，长老们迫不及待起身告辞，生怕再多坐一会儿我又要让他们加新内容。
将他们送到院门外，我叮嘱着让他们路上小心，目送他们在落日余晖下越行越远，这才转身重新回到屋里。
桌上的茶杯被收了起来，一楼遍寻不到摩川身影。
我走上楼梯，还没到二楼，就听到摩川与黎央的对话声。
“频伽，以后我们要一直住在这里吗？”
“你不喜欢这里？”
“不，我喜欢这里。这里好热闹，也好暖和……嗯，床也很大很舒服。”
我放轻脚步，稍稍往二楼探出脑袋，看到了工作间内摩川的身影。
他坐在大桌子后，侧首对着身旁，该是在检查黎央的功课，只是我这个位置只能看到他一个。
兴许是黎央的回答触到了摩川作为“父亲”的那根神经，他看起来有些难过，有些心疼。毕竟，黎央会因为热闹和暖和喜欢这里，那就说明他其实也觉得神庙太孤寂，太冷了。
“以后，你不用再学着怎么做一名言官了。”摩川静了片刻后说道。
黎央的声音陡然紧张起来：“为什么？是我……是我贪图享乐，惹您生气了吗？我，那我不喜欢这里了，我喜欢住在庙里，我要做言官的……”说到最后，他的声音哽咽起来。
这发展有些出人意料，我几步从茶几上抽了纸巾送进工作间：“怎么了这是？好好的哭什么？”
黎央本来还能忍，看到我直接绷不住了，小雨变暴雨，哭得伤心不已。
“频伽不要我了呜呜呜呜……”
摩川从我手上接过纸巾，轻柔地替他抹去脸上的泪水，闻言颇为头痛道：“我哪里说过不要你了？”
黎央哭得停不下来，连话都说不出了，看着着实伤心欲绝。
我哭笑不得，揉着他的脑袋，轻轻将他压向自己，让他靠在我身上。
“频伽没有不要你，频伽只是……想让你做自己。除了言官，你难道就没有想要做的事情吗？医生、律师，或者像我一样，成为一名设计师。”
也可以结婚生子，拥有自己的家庭，不用再守着冰冷空寂的山君塑像过一生。
小孩儿哭声渐止，似乎因为我的话陷入了自己的思考。
摩川无声叹了口气，将手里被泪水沾湿的纸巾丢到桌上，不小心看了眼黎央的作业本，冷不丁开口：“或者做一名货车司机，或者去大街上扫扫马路也挺好的，不费脑子。”
话音刚落，黎央就把脑袋往我腰间更埋了几分，再次发出小小的啜泣声。
我冲摩川摇了摇头，伸出一指竖在自己唇间，示意他闭嘴。
“每个人都应该是自由而快乐的，就像……小鸟。”我注视着摩川，笑得意有所指，“想在哪里歌唱就在哪里歌唱，想落在那根枝头，就落在那根枝头。”
而摩川这只传音鸟，终是落到了我这株柏树上，筑巢栖息，相伴余生。
“……想做什么都可以吗？”黎央抬起脑袋，似懂非懂地问道。
我点点头：“嗯，都可以。”
摩川拨了拨黎央的发尾，语气温和道：“不急，你的人生还很长，你可以慢慢想，慢慢考虑。”
安抚好了黎央，盯着他又写了两张作业，没多会儿，米夏和贺南鸢从同学家回来了。
“叔，舅舅，黎央！”米夏脆亮的声音从楼下传来，“我们带了很多很好吃的点心回来，你们快下来啊！”
我先去看的摩川：“也快到吃晚饭的时间了，先别写了，下去吧。”
黎央停下笔头，也去看摩川，一脸的期待。
“去吧。”摩川垂着眼，整理着桌上的寒假作业道。
得到首肯，如同一只快乐的小鸟，黎央脸上挂着笑，兴奋地窜了出去，已经一点不见刚才伤心难过的样子。
收拾完桌子，我与摩川一前一后步出工作间。
“十天后，就是你的第一个休息日，你有没有想去的地方？”
听到我的问话，他在楼梯上停下脚步，回头看向我，脸上有几分迷茫。
“想去的地方？”
“你不会没有吧？”我站在他上面几阶楼梯的地方，扶着扶手，朝他微微俯身，“想去哪里，老公都陪你去。”
他睨了我一眼，转身继续往楼下走：“想去骑马。”
我一愣，骑马我不会啊，但这可是摩川工作了这么多年来的第一个休息日，我总不能因为自己骑不了就扫兴也不让骑吧。
“行，咱们就去骑马！”我快步跟上。
“话说，他们那儿有没有那种小矮马？就是人骑上去脚能碰到地那种……”
“你笑什么啊，我一个海城人不会骑马不是很正常吗？”
“不然，你教我？”
“我学东西很快的……”
希望，十天后是个阳光灿烂的好天气。
希望，我所爱的人，余生都不再有阴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