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其所云的翁若琳呆若木鸡,钝如蠢鸭。
“所以,你是谁?”段暄霆放开钳住下颌的手,其微微泛红的脸颊,柔声问道。只是这柔声中掺着铁砂,混着碎石,听起来竟是如山魈般犷厉。
不明其行径的翁若琳目露惊惧,写满骇色。
“不说吗?”段暄霆面现阴鸷之色,一个划拉,修指破新橙,片叶斩柳风。翁若琳痛得声不成音,哀不成调,她脚步虚浮,踉踉跄跄,仍被困囿于其掌下。但见其似笑非笑,似怒非怒,似喜非喜,似嗔非嗔,阴晴不定,诡谲莫测。
“我叫翁若琳……来自梅市……离兮古镇……”翁若琳强忍疼痛,虚弱言道。清泪和着鲜血,猩红衬着惨白,若一湖澄碧,浮水纱红,眩目惊心。
“知书达理,安静和顺,语笑嫣然!你是真正的人格,还是虚占的人格?”段暄霆沉凝肃肃。
翁若琳寒栗寂寂,口吻微张,却未有一言发出。
“大抵不重要,她什么时候出现?”段暄霆阴戾若寒潭。
“我……不知道。”翁若琳怯弱如鹌鹑。
“不知道吗?”段暄霆忿然不悦。
“她……也许今天,也许明天,也许后天,也许……”翁若琳急言慌语。
“也许永远。”段暄霆赫然而怒。
“不不……不会的,她会出现的,会出现的。”言讫,翁若琳泪如雨下。
天际鱼肚泛白,林间风吹叶动。丝发飞扬,盈盈脉脉,好一副梨花带雨、木叶凝露之貌。
“都说女人的眼泪似珍珠。”段暄霆轻抚轻拭,状似含情温柔,实则凌厉森冷,“于我而言,你这眼泪碍眼得很。”
翁若琳惶惶不安,抖若筛糠。
段暄霆哂笑:“若想取而代之,首先应该收起你那廉价的眼泪。”
翁若琳无意取代,有口难辩。
“想想如何唤醒彼岸花,适时消失,才是生存之道。”段暄霆落下此语,而后拂然离去。
山林冷寂,一抹孤影;轻雾无声,惴栗满脸。伤痕刺目,痛意难忍;寒光西溢,俯仰流连。
消失意味着什么?如果有一天她的意念消失了,是否与这个茫茫尘世再无瓜葛?
这个问题现下没有答案,于是,她陷入了另一个问题的漩涡:
一个人缺什么就会爱什么。一个人缺什么就会毁什么。一个人不爱不毁,为何茕独至此,伶俜至此?
她晃晃悠悠穿梭山林棘道,她跌跌撞撞懒步高崖鸟道,一个不小心滚落山涧,血染白石。那红的若穹空红霞,漫天袅娜;那白的若雪上白塔,叠嶂耸立。红霞遇白塔,久久裹挟不去;白塔逢红霞,迟迟牵缠不离。
可悲可叹可哀可怜!
倏忽,又一梦转醒,翁若琳依然靠坐于“瞰鸟落晖”山段古木长椅上。但见其泪眼婆娑,止不住的哭泣,遣不去的惮意。
可怕,可怕,太可怕了,那梦中的惨死貌依稀还在脑中,她不要无端的末路,凄绝的死亡,她只要平淡的生活,简单的日子。
可幸,可幸,太可幸了,一切只是一场梦,划脸是梦,坠涧是梦,没有红的霞,没有白的塔,没有,没有……
她轻轻拭去脸上的泪水,晨曦的微光照在指尖,己然不似珍珠。那个亡去之人,在她的梦中梦里,满布哀伤。那个伤她之人,在她梦里,叫嚷着彼岸花。彼岸花,大概就是她停留此处的缘故吧。
梦太真实,难辨梦里梦外,她怕她依然在梦里,再历一场不测之祸;又怕己然在梦外,一个不留神,梦成现实。
于是她呆坐在长椅处,愣愣磕磕,似个空洞木头。
叶子凌从山道迂回处缓步走来,立于几步开外。两人一递一句,有如下一番言论:
翁若琳:“那个梦,就是引魂秘术吗?”
叶子凌:“是。”
翁若琳:“你也做梦了吗?”
叶子凌:“没有。”
翁若琳:“你不是也淋过雨,也落过水?”
叶子凌:“故弄玄虚的说辞罢了。”
翁若琳:“想想也是。”
脸上的泪痕己干,眼洼不再潺湲,奈何心上的伤痕未息,满坑满谷,尽是哗哗水流。
叶子凌:“你梦见什么了?”
翁若琳:“你想知道?”
叶子凌:“你想说吗?”
翁若琳:“两场梦,一梦是亡者,一梦是山庄主人。”
叶子凌:“嗯。”
翁若琳:“引魂筑梦,所筑之梦是真是假?”
叶子凌:“是真。亡者之梦,乃亡者弥留之憾事;山庄主人之梦,乃其在筑梦之上覆盖一层梦境,于入梦者脆弱之际,探寻其内心幽隐。”
翁若琳:“他能见到亡者之梦吗?”
叶子凌:“不能。”
翁若琳:“他好似并不关心亡者之梦。”
叶子凌:“于他而言,这引魂之局可布可不布,迫于族内施压,走个过场。”
清早的清新气息并未疏解内心的烦闷,翁若琳垂眸沉思,可叹思维混乱,己然思不出什么头绪。
日头渐渐升起,透过斑驳树影,落在翁若琳的脸上,叶子凌这时才看清其眉间的怅惘,眼下的恍惝以及脸颊上淡淡的泪痕。她哭过,他心乱了,于是再也问不出什么,再也不愿问出什么。
两人一前一后,循路而下“瞰鸟落晖”山段,没说一语,没言一句。
翁若琳不知怎么地步入山庄,不知怎么地踏入庭院,不知怎么地走上石阶,不知怎么地迈入长廊,不知怎么地进入房间,不知怎么地跌入床铺,沉沉睡去,没有一梦。
*
“小镇女孩集邮择夫,一择藩篱周氏周璃,二择西麓夏氏夏奕峯,三择樽兰叶氏叶子凌,西择苍梧段氏段暄霆。千帆过尽,万叶悠悠,不择没落南江梁氏子弟。”
“玉氏有女,名曰冰卿。姣花照水,我见犹怜,怎奈青梅不敌天降,玉女难比欲女。你道露水情缘,过眼则忘,谁想金屋藏娇,缱绻绵长。”
“毁人姻缘,旱天雷动;断人时运,其心可诛。暧暧昧昧,牵牵扯扯,明道不修,暗仓隐度。空闺玉儿寂寞响叮当,闲庭琳儿信步丛中笑。”
“她,开朗豁达清丽明媚,眼里盛满璀璨之光;她,出尘脱俗云淡风轻,眼里缀满沉静疏离;她,妖冶恣睢傲睨自若,眼里写满奇崛幽邃。她若天上之浮云,漂泊不定;她若落地之雪花,无影无踪;她若山林之露珠,日头一照,无声退场;她若屋上一茅草,秋风一起,西处飘摇。”
“冷寂撞见冷季,幽邃自深沉;清静撞见清净,无尘则不嚣。可是当冷寂撞见的是热烈,清静撞见的是喧哗,又当何论?自然天雷勾地火,烈火遇干柴,碧碧卜卜,噼噼啪啪。”
……
翁若琳一觉醒来,本是神清气爽,容光焕发,昨日入梦譬如昨日死,今日无忧譬如今日生。不知何人,心地儿蔫坏蔫坏的,捏造新闻,编排,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信者笃信,疑者猜疑。
“真可谓花色无边又无际,风月无垠又无涯!”她无奈地笑着,笑累了,笑倦了,不禁为之掬一把大汗淋漓。
她秉承“心怀善意,得偿所愿;顺其自然,自得其乐”之准则,期望天与福泽,顺遂无恙。只是这笑容随着喧腾沸扬,愈演愈烈之桃色新闻,变得不再舒心自在。什么“有辱门楣”、“德行有失”、“虚有其表”、“金玉败絮”、“下作粗鲁”、“不光彩”、“不厚道”等,各种脏水乱水倾轧于身,诋毁攻讦,捏造虚言,她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只道:雾红烟紫,虫鸣鸟啁。长廊窗畔立,拈花苦笑露。
所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所谓“千夫所指,无病而死”。所谓“众矢之的,铄金销骨”。谁能洞察明理,知悉真相?这世上知她无辜的人又有谁,好似所有人都以最大的恶意忖度她。
真是错乱百出的人生啊!她只是尘世中一粒卑微的沙尘,无法顿悟出一个庞大繁芜的世界。她心有焦虑,混乱如麻。一个卑微的平凡人,理不清来路,寻不着去路,晕头转向的她如何能于坎坷命运里风雨不动安如山?
“‘遭一番讪谤,加一番修省;遇一番横逆,长一番器宇’。不气不气,至少夸我容貌昳丽,气质清绝,步步莲花,花团锦簇,簇簇团团,团团圆圆,圆圆美美,美美和和……”正当她于二楼长廊尽头,倚窗遐思,想入非非之际,一个挺拔的身影悄然落在她的身畔,和煦之语乘着风轻轻飘来,其语曰:“好久不见,六芒星。”
翁若琳侧身,一眼愣怔,大概万年也难以平息内心的激奋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