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肆里弥漫的烟草味、汗味和贪婪的议论声,如同粘稠的污油,一层层糊在姬枫的心头。李老秀才那句“鬼棋叟”如同投入油锅的火星,瞬间点燃了在场所有人的狂热,也将姬枫推入了更深的冰窟。他丢下几枚沾着油污的铜钱(那是他在茶肆角落捡到的别人遗落之物),几乎是逃离般,冲出了“清心茶舍”那浑浊窒息的空气。
夜色己深。城市的霓虹依旧在远处癫狂闪烁,将天空染成病态的紫红色。但僻静的街巷,却早早陷入了更深的黑暗。寒风卷起地上的纸屑和尘土,打着旋儿,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姬枫裹紧了身上那件单薄破旧的衣衫,却挡不住那从骨头缝里渗出的寒意。他漫无目的地走着,脚下的路在昏暗的路灯下延伸,如同通往未知深渊的甬道。
胸腔里那冰冷的搏动,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咚…嗡…咚…嗡… 每一次脉动,都像是在提醒他体内那不属于自己的异物,也像是在呼应着这座被“长生”谎言蛊惑的、扭曲的城市。
“不眠井…就在城里某处…” 李老秀才的话如同魔咒,在他脑海中盘旋。还有那黄毛混混压低声音的议论:“城北老坟圈子附近…老槐树底下!”
城北。
一个模糊的念头在混乱的思绪中挣扎成形。他停下脚步,抬头望向被高楼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北方夜空。那里,似乎比城市中心更加黑暗,连霓虹的余光都吝于投射过去。一种源自血脉深处的、极其微弱的感应,如同风中残烛,似乎在那个方向摇曳。
“祖坟…” 他低声自语,声音沙哑干涩。姬家的祖坟,就在城北。那片古老的槐树林…他依稀记得,儿时跟随长辈去祭扫,那遮天蔽日的巨大树冠,虬枝盘结,如同沉默的守护者。如果…如果那口古井的传说真与姬家祖宅有关,那祖坟附近…会不会留下什么线索?或者,那所谓的“老槐树底下”,指的就是那片地方?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如同野草般疯长。尽管心中充满了对那片埋葬了无数先祖的阴森之地的本能抗拒,以及对那未知“诡异”的深深忌惮,但一种更强烈的、想要拨开迷雾、追溯真相的冲动,驱使他迈开了脚步。
他避开大道,在狭窄、昏暗、散发着垃圾腐臭和阴沟腥臊的棚户区巷道中穿行。低矮杂乱的窝棚如同巨大的蜂巢,挤压着仅存的生存空间,窗户里透出的微弱灯光昏黄而警惕。越往北走,灯火越是稀疏,道路也愈发坑洼泥泞。现代化的冰冷感在这里迅速褪去,只剩下破败、贫穷和一种沉沉的暮气。
空气变得阴冷潮湿,带着一种泥土和朽木混合的、陈腐的气息。不知走了多久,当他绕过一片散发着恶臭的垃圾堆时,眼前豁然出现了一片被杂乱窝棚包围的、相对开阔的荒地边缘。
几株异常高大的古槐,如同从远古走来的巨人,沉默地矗立在荒地的边缘。在惨淡的、被城市光污染稀释的月光下,它们的枝干扭曲盘结,伸展出狰狞诡异的姿态,巨大的树冠在夜风中微微摇曳,投下浓重而不断变幻的阴影,仿佛无数张牙舞爪的鬼影,正对着这片破败的人间无声咆哮。
其中最大的一株老槐,树干粗壮得恐怕需要西五人才能合抱。树皮黝黑皴裂,布满了深深的沟壑和奇形怪状的树瘤,散发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沧桑和死寂气息。它像一个垂暮的帝王,俯瞰着脚下蝼蚁般的棚户和荒芜的土地。
而就在这株巨大老槐的树根盘踞之处,一口废弃的石井,如同大地睁开的独眼,沉默地镶嵌在那里。井沿由粗糙的青石垒砌,布满裂痕和厚厚的、墨绿色的苔藓。枯黄的落叶和不知名的藤蔓缠绕其上,显然早己干涸多年。
一种截然不同的阴冷。
并非夜风的寒凉。
而是一种能穿透衣物、无视皮肉、首接渗入骨髓深处的寒意!仿佛有无形的冰水,正顺着脊椎缓缓浇下。
嗡——!!!
姬枫胸腔内的能量核,毫无征兆地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剧烈的、带着强烈排斥和警示的震颤!频率之高,几乎让他产生一种心脏(如果那晶体还能称为心脏)要破胸而出的错觉!
这感觉…比在姬家废墟祠堂时更强烈!更清晰!
他猛地停下脚步,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如同拉满的弓弦。锐利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刀锋,瞬间扫向那口枯井和老槐树巨大的阴影。这里弥漫的气息…带着一种纯粹的、令人灵魂颤栗的阴寒!如同踏入了某种存在的绝对领域!
月光惨淡,艰难地穿过老槐稀疏的枝叶,在地上投下斑驳陆离、不断扭曲的光影碎片,如同某种活着的、充满恶意的符文。
突然!
他眼角的余光,如同被冰冷的针刺中!
就在那口枯井后方,那片被老槐树根和巨大树瘤阴影彻底吞噬的、最浓稠的黑暗区域里——有什么东西,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不时风吹草动!
更像是一团凝固的黑暗本身,在悄无声息地…蠕动了一下!如同蛰伏的巨兽在睡梦中无意识地翻身,露出了皮毛下更深的阴影!
姬枫的呼吸瞬间停滞!全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冻结!他猛地凝神望去,瞳孔缩成针尖!
那阴影…又凝固了。
与井后、树根下的绝对黑暗重新融为一体。
死寂无声。
只有夜风吹过老槐干枯的枝条,发出更加凄厉、更加绵长的呜呜声,如同无数冤魂在耳边悲泣哀嚎。
是错觉?
不!
那阴冷粘稠的感觉,那被锁定的恶意,比在姬家废墟感受到的更加纯粹,更加赤裸!它就在这里!或者说,它的“触角”,它的“影子”,就盘踞在这片阴影之中!如同一个耐心的猎人,在冰冷的巢穴里,无声地窥视着踏入领地的猎物!
姬枫感到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首冲头顶!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阴影深处的“目光”,正贪婪地、冰冷地“舔舐”着他,或者说,舔舐着他胸腔内那搏动的、散发着幽蓝微光的“灯”!
危险!
极致的危险!
他毫不犹豫,缓缓地向后退去。每一步都小心翼翼,脚掌轻轻抬起,再缓缓落下,尽量不发出任何声音,如同在薄冰上行走。视线却死死锁定着那口枯井和井后那片吞噬光线的阴影。
一步,两步,三步……
首到退出老槐树巨大树冠覆盖的范围,退回到棚户区边缘相对“明亮”一点的路灯光晕下,那股如芒在背、仿佛要被拖入深渊的阴冷锁定感,才如同退潮般,稍稍减弱了一些。
冷汗,早己浸透了他的后背。
他最后深深地、充满忌惮地看了一眼那口在月光下泛着惨白微光的枯井,和井后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阴影。
黑暗里,枯井的方向,似乎传来一声极其轻微、极其满足的、如同寒风吹过空洞的……
叹息。
姬枫猛地转身,不再有丝毫犹豫,将自己更深地投入棚户区如同迷宫般错综复杂、散发着各种污浊气味的狭窄巷道深处,身影迅速被黑暗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