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棺材”哐当一声砸在坚硬的地面上，震得林默五脏六腑都在晃荡。门轴发出刺耳的摩擦声，那扇狭窄的金属门被粗暴地拉开。
刺眼的光线混杂着喧嚣的声浪，瞬间涌了进来。
林默下意识地眯起眼，用手臂遮挡。胳膊肘那块血斑被这动作一扯，传来熟悉的灼痛，让他倒抽一口凉气。他强忍着，踉跄着跟在其他几个同样面如死灰的“耗材”身后，钻出了这口移动的金属囚笼。
脚踩在坚实的、略带砂砾感的地面上，不再是巢屋区那冰冷的石板。空气里的味道混杂得令人窒息——尘土、汗臭、腐烂的菜叶、某种刺鼻的香料、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类似源渣井边那种金属锈蚀的污浊气息，只是淡了很多。
他抬起头，终于看清了“光尘集市”的模样。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无边无际的“灰”。
巨大的、如同蘑菇伞盖般的灰白色建筑，密密麻麻，一眼望不到头。它们低矮、拥挤，像一堆被随意丢弃的、巨大而粗糙的陶罐，层层叠叠地堆砌在这片巨大的碗状平原上。天空不再是巢屋区那种被光雨完全遮蔽的压抑，但依旧笼罩着一层灰蒙蒙的、仿佛永远不会散去的尘埃雾气，让头顶流淌的光雨都显得浑浊黯淡。
狭窄的街道在这些“蘑菇伞盖”之间蜿蜒扭曲，如同迷宫。街道上挤满了人！比巢屋区密集十倍！百倍！
不再是清一色的灰衣麻木面孔。这里的人穿着五花八门——破烂的麻布、粗糙的皮甲、染得看不出原色的棉布、甚至还有少数人穿着带有黯淡光泽、但明显是便宜货的法袍或短褂。他们肤色各异，神情各异，麻木的、精明的、凶狠的、狡黠的……空气里充斥着各种口音的、或高或低的叫卖、争吵、讨价还价声，汇成一片令人头晕目眩的噪音海洋。
“上好的‘净水’！刚从‘清溪坊’运来的！三个‘尘晶’一筒！”
“处理‘废料’！源渣、蚀铁、带污染的法器碎片，按斤收！量大从优！”
“滚开！不长眼的贱民！挡了老子‘飞梭’的道，把你当耗材填了！”
“新到的‘安神散’！专治神源躁动！走过路过别错过！”
林默像一滴水掉进了沸腾的油锅，瞬间被这庞大、混乱、充满原始生机的声浪和气味淹没了。他茫然地站在原地，看着身边川流不息的人群，看着那些在“蘑菇伞盖”底层开着的、黑洞洞的店铺门口摆着的千奇百怪的东西：散发着微弱灵光但布满裂痕的石头、颜色诡异冒着泡的药水、锈迹斑斑的金属零件、甚至还有被关在笼子里、长着三只眼睛的丑陋小兽……
这就是光尘集市？神界的下城区？垃圾场和黑市的混合体？
比起巢屋区那令人绝望的死寂，这里充满了挣扎求活的喧嚣，但那股子深入骨髓的污浊和混乱气息，却是一脉相承。
“发什么呆！走！”押送他们的一个盔甲战士不耐烦地用冰冷的金属臂甲推了林默一把，力道很大。林默一个趔趄，差点撞到旁边一个扛着巨大麻袋、汗流浃背的壮汉。
“妈的！没长眼啊！”壮汉恶狠狠地瞪了林默一眼，嘴里骂骂咧咧，扛着麻袋挤进人群，很快消失不见。
林默捂着被撞疼的肩膀，低着头，赶紧跟上前面被押送者的队伍。几个盔甲战士像驱赶牲口一样，带着他们这一小队“耗材”，在拥挤狭窄、污水横流的街道上穿行。周围投射过来的目光充满了漠然、好奇，或者毫不掩饰的鄙夷和幸灾乐祸。没人关心他们要去哪，要去做什么。
队伍在一个相对宽敞些的十字路口停下了。路口中央立着一个巨大的、同样灰扑扑的石碑，上面刻着几个模糊不清的大字，林默辨认了半天，似乎是“丁字七区交接点”。
盔甲战士拿出那块发光的晶板，似乎在核对什么。不一会儿，几个穿着深灰色短褂、袖口绣着一个扭曲齿轮标记的男人，从旁边一个黑黢黢的门洞里钻了出来。为首的是个留着两撇老鼠须、眼珠子滴溜乱转的干瘦男人，他点头哈腰地凑到盔甲战士跟前，递过去几块指甲盖大小、散发着微弱白光的半透明小石头。
“大人，辛苦辛苦！这是这个月的‘管理费’！人我们接收了！”老鼠须男人陪着笑。
盔甲战士接过那几块小石头，看都没看，随手丢进腰间一个皮袋里，冰冷的声音毫无起伏：“丁字区，七名耗材，点收。规矩，懂？”
“懂！懂！大人放心！到了我们‘齿轮帮’的地盘，保管他们老老实实干活，死也死在工坊里！”老鼠须拍着胸脯保证，眼神扫过林默等人时，带着一种看货物的估量。
盔甲战士不再废话，挥挥手，转身带着同伴，迈着沉重的步伐，很快消失在拥挤的人流里。留下林默他们七个，像待宰的羔羊，暴露在老鼠须和他身后几个打手不怀好意的目光下。
“都听好了！”老鼠须叉着腰，挺首了他那干瘪的胸膛，声音尖利，“从今天起，你们就是‘齿轮帮’丁字七区的‘灰耗子’了！老子就是你们的‘管头’，叫我疤鼠哥！你们的名字、编号，在这儿屁用没有！以后只有工号！”
他指着林默旁边一个看起来最壮实点的汉子：“你，灰一！”
又指向一个面黄肌瘦的少年：“你，灰二！”
……
轮到林默时，疤鼠哥那老鼠眼在他瘦骨嶙峋的身板和蜡黄的脸上扫了两圈，撇了撇嘴，满是嫌弃：“啧，瘦得跟麻杆似的！顶不顶用啊？算了，你，灰七！”
林默低着头，默不作声。灰七？连个名字都没有了，彻底成了个编号。
“规矩很简单！”疤鼠哥伸出两根手指，“第一，听话！让干啥干啥！第二，干活！往死里干！干到趴下为止！工钱？”他嗤笑一声，“管饭管水，饿不死你们！干得好，年底兴许赏你们几个‘尘渣’买双鞋！”
他身后的打手们发出一阵哄笑。
“现在，跟老子去‘窝棚’！都他妈机灵点！走丢了，被别的帮派抓去填炉子，可没人管你们死活！”疤鼠哥一挥手，带着打手，转身钻进旁边一条更加狭窄、更加阴暗、散发着浓烈尿臊味的小巷。
林默和其他六个“灰耗子”互相看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麻木和绝望。他们别无选择，只能低着头，排成一串，像一串被拴住的蚂蚱，跟着走进了那条深不见底的、污秽的小巷。
巷子窄得只能容两人勉强并行，头顶是胡乱搭起来的破木板和油毡布，遮住了本就昏暗的天光。脚下是黏糊糊的、不知是什么的污物。两侧低矮的“蘑菇伞盖”墙壁上，布满了各种涂鸦和污迹。一些黑洞洞的门窗里，隐约有麻木或警惕的目光投射出来。
空气中那股混合的臭味更加浓烈。
队伍默默前行。林默低着头，尽量缩小自己的存在感，但胳膊肘那块血斑，在进入这更加污浊的环境后，似乎又开始了细微的、持续的灼热，像块贴在皮肤上的小火炭。他只能忍着，把注意力集中在脚下的路，心里盘算着这所谓的“窝棚”和“工坊”到底是什么龙潭虎穴。
突然！
前方巷子拐角处传来一阵骚动！紧接着是几声短促而凄厉的惨叫！
“啊——！”
“饶命！大人饶命！”
“滚开！别挡道！”
疤鼠哥和他的打手脸色一变，猛地停住脚步，如临大敌！疤鼠哥甚至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把身后的“灰耗子”们往前推了推，挡在自己身前！
林默心里一紧，抬眼望去。
只见拐角处踉跄着冲出来两个衣衫褴褛、满脸惊恐的男人，像是被什么东西在后面追赶。他们还没跑出几步，几道迅疾如电的灰影便从拐角后掠出！
那是三个人。
他们都穿着一种式样统一的、宽大而陈旧的灰布长袍，长袍的兜帽拉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巴。长袍的袖口和下摆处，用一种同样黯淡的灰色丝线，绣着几个极其简单的、如同锁链断裂般的扭曲符号。
他们动作快得不像人，如同三道没有重量的灰色烟雾，瞬间就追上了那两个逃跑的男人！没有任何废话，其中两个灰袍人闪电般出手！
咔嚓！咔嚓！
令人牙酸的骨裂声响起！
那两个逃跑的男人连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第二声，就像两袋破麻袋一样软倒在地，脖子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扭曲着，瞬间毙命！
整个过程，快！狠！静默！如同冰冷的机器碾死了两只虫子！
林默看得头皮发麻，一股寒气瞬间从脚底板窜遍全身！他认出了那种长袍的样式！和昨天在沉渣渊入口看到的那个戴面具的“净尘使”，一模一样！只是颜色更灰暗，也更……破旧？而且，他们没戴面具！
是净尘使！但感觉……不太对劲？更……凶残？
三个灰袍人如同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甚至没有多看地上的尸体一眼。其中一个似乎是领头的，微微侧过头，那隐藏在兜帽阴影下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扫过疤鼠哥和他身后瑟瑟发抖的“灰耗子”们。
疤鼠哥吓得脸都白了，两撇老鼠须抖得像风中的枯草，腰弯得几乎要贴到地上，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大…大人！小的疤鼠！带…带新人去窝棚！绝…绝无冒犯！绝无冒犯！”
灰袍人的目光在那几具新鲜的“耗材”身上缓缓移动，像是在检查什么。当那冰冷的目光扫到林默身上时，林默感觉自己的胳膊肘那块血斑猛地剧烈灼痛了一下！一股强烈的针刺感伴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被窥探感，瞬间穿透了他的身体！
他吓得魂飞魄散，赶紧把头埋得更低，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他能感觉到那灰袍人的目光似乎在自己身上多停留了那么一瞬！
万幸，那目光很快就移开了。领头的灰袍人似乎对这几个“灰耗子”没什么兴趣，用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的声音，吐出几个冰冷的字：“清理掉。碍眼。”
说完，他不再停留，带着另外两个同伴，如同三道融入阴影的灰烟，无声无息地消失在巷子的另一头，仿佛从未出现过。
首到那冰冷压抑的气息彻底消失，疤鼠哥才敢首起腰，抹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对着灰袍人消失的方向狠狠啐了一口，低声骂道：“晦气！碰上这帮‘灰袍狗’巡街！”他心有余悸地看了一眼地上那两具脖子扭曲的尸体，对着身后的打手挥挥手：“还愣着干什么？拖走！丢‘腐坑’去！真他妈晦气！快走快走！”
打手们赶紧上前，像拖死狗一样把那两具尸体拖向更深更暗的巷子深处。
疤鼠哥转过头，脸色依旧发白，看着林默他们几个吓得面无人色的“灰耗子”，没好气地吼道：“看什么看！都他妈给老子记住！在光尘集市，惹谁也别惹这帮穿灰袍的‘清道夫’！他们就是阎王爷的勾魂索！落到他们手里，死都是轻的！走！”
队伍再次在令人窒息的恐惧中前行。
林默跟在队伍末尾，心脏还在狂跳，后背的冷汗浸透了单薄的麻衣。他死死捂着胳膊肘，那块血斑还在持续地散发着灼热感，刚才被灰袍人注视时的剧痛和被窥探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着他的神经。
灰袍狗？清道夫？比净尘使更凶残的存在？
这光尘集市，这丁字区，这所谓的“窝棚”和“工坊”……似乎比他想象的，更加黑暗，更加……没有活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