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问我,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她的。
这个问题像一颗投入死水的小石子,在我那片沉寂的意识海里,漾开一圈圈陌生的涟漪。
喜欢?这个词太过温暖,太过明亮,与我被冰冷器械和绝望刻刀雕琢出的世界格格不入。
我无法像解析实验数据那样,精确地定位到某个心跳异常的瞬间。那感觉……更像是在永恒的极夜里跋涉,冻僵的感官早己麻木,却忽然感知到一丝微弱却不容忽视的热源。
它固执地穿透厚重的冰层,不依不饶地灼烫着我死寂的核心。
是她。
沈卿枝。
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对“圣心”这片腐朽墓地的彻底颠覆与亵渎。
她那么……鲜活。
像一团失控燃烧的火焰,不管不顾地闯进我精心维持的、绝对冰冷的秩序里。无视那些血淋淋的规则,无视那些蛰伏在阴影里的贪婪目光,更无视我刻意营造的、足以冻结灵魂的疏离。
她的行为逻辑混乱、任性妄为,带着一种近乎天真的残忍,却又奇异地……耀眼。
那光芒太过刺目,甚至让我这个早己习惯黑暗的存在感到了不适。我曾试图用最真实的恐怖面目吓退她——让她看清我身后的深渊鬼影,让她听清我胸膛里那片虚无的死寂。
我等着她的尖叫、崩溃、逃离,等着她眼中那层名为“爱慕”的可笑滤镜彻底碎裂。
可她做了什么?
她揉了揉眼睛,抱怨光线太晃眼,说自己有点夜盲症。然后,她张开了双臂,带着她滚烫的体温和花果的淡香,用力地、紧紧地抱住了我那片冰冷的死寂。
没有恐惧。没有厌恶。
只有心疼。
一种滚烫的、汹涌的、足以焚毁我所有冰冷防御的心疼,化作了无声的泪水,浸湿了我的衣襟。
那一刻,我冰封的世界,裂开了一道无法愈合的缝隙。
后来,她去了西楼东区,那个埋葬着我最不堪过去的地方。我知道。我默许了。甚至……隐隐期待着。
我想让她看到那个浸泡在福尔马林里的、懦弱失败的标本。
想让她明白,她迷恋的“江栩医生”,其根源是多么肮脏、扭曲和令人作呕。我等着她带着恶心和恐惧逃离。
可她做了什么?
她小心翼翼地从污秽中捡起那张泛黄的、属于十西岁“木头”的照片。她找到了那个被刻意遗忘在角落里的罐子,看到了里面那个蜷缩的、被打断了双腿的失败品。她没有逃。她站在那里,无声地恸哭,泪水汹涌得如同决堤的河。那泪水不是为我现在的恐怖面目而流,而是为那个早己死去的、承受了无边痛苦的少年而流。
然后,她带走了他。
用最笨拙也最温柔的方式,清洗掉他身上的污秽和药水味,为他穿上干净温暖的新衣,把他埋葬在一片阳光普照、可以俯瞰远山的山坡上。她说:“属于你的光,终究会降临到你身上的,江栩。”
光?
我早己忘了光是什么感觉。我生于黑暗,长于黑暗,最终也将归于黑暗。我的尸骨曾是钉死我灵魂的锚。
可当她的泪水滴落在我的颈侧,当她在那个山坡上蜷缩着、无声痛哭的背影映入我的眼帘时……
我那片死寂的胸膛里,竟然传来了一丝微弱却真实的搏动。
咚。
咚。
咚……
如同冰封的荒原深处,有种子在坚冰下发出了第一声挣扎。
她说:“要是我能早点遇到你就好了……那我肯定会告诉我的小江栩说,你是全世界最可爱的人了。”
早点遇到我?
那个蜷缩在孤儿院角落、眼神空洞、被叫做“木头”的小男孩?
那个一次次被“家庭”的希望欺骗、最终麻木绝望的少年?
那个躺在冰冷手术台上、承受着非人折磨、在墙壁上刻下“痛”和“为什么”的实验体?
她怎么会觉得……那样的我,可爱?
可为什么,当她用那样温柔的语气说出这句话时,我那片被实验摧毁、本该只剩麻木的心区,会传来一阵尖锐的、陌生的悸动?
那些记忆……那些消毒水混合血腥的气味,那些冰冷的刀锋划过皮肤的触感,那些电流灼烧神经的剧痛,那些被打断骨头时绝望的嘶喊……它们本该如同烙印般清晰,是我存在的唯一证明,也是我憎恶这个世界的全部理由。
可如今,当我想去触碰那些记忆的细节时,却发现它们像被水浸过的墨迹,模糊了,淡化了。
医生们道貌岸然的脸孔变得模糊不清,只剩下白色大褂晃动的残影。手术台上的痛苦变得遥远,只剩下一种概念化的、被剥离了感官细节的“曾经很痛”。那些刻在墙壁上的字迹,那些绝望的挣扎……仿佛都蒙上了一层厚厚的尘埃。
我的注意力,似乎被一种更强大的力量牵引着,不由自主地滑向了有她的画面。
她第一次闯入我办公室时,那双亮得惊人的、带着狡黠和好奇的眼睛。
她送我那束巨大到夸张的、金灿灿的向日葵时,脸上那强装的灿烂笑容。
她被我笨拙亲吻后,捂着红肿的嘴唇,控诉我“医德败坏”时,那羞恼又可爱的模样。
她在山坡上蜷缩着,为那个死去的少年无声痛哭时,单薄颤抖的背影。
她躺在我的沙发上,支着下巴,像只慵懒的猫,问我“什么时候喜欢上她”时,眼底闪动的狡黠光芒……
这些画面如此清晰,如此鲜活,带着色彩、声音、甚至她身上特有的花果香气,霸道地占据了我意识的核心。
那些黑暗的记忆,被挤到了角落,变得黯淡、模糊,仿佛隔着一层毛玻璃。
她说她要是能早点遇到我就好了。
可如果,所有的痛苦都有其存在的意义呢?
如果那些在孤儿院里被反复碾碎的期待,那些在手术台上承受的撕裂般的剧痛,那些在禁闭室里刻下的绝望字句,那些被打断双腿后爬行留下的血痕……如果这些累积成山的苦难,其唯一的意义,就是为了将我塑造成此刻的模样,然后将我精准地推送到她的面前。
如果这漫长而黑暗的跋涉,终点就是遇见她这道光。
那么……
我甚至愿意,重回那个冰冷的实验室,再躺上那张手术台,再承受一遍那些模糊了的痛苦。
心甘情愿。
因为,我终于明白了。
那些痛苦并非毫无意义。它们是冰冷而残酷的刻刀,将我雕琢成现在这个形态——一个足够空洞、足够死寂、也足够……容纳下她所有光芒的容器。
她就是我苦难的终点,也是我存在的全新起点。
我的光。
沈卿枝。
而我,终于不再是被动地等待光的降临。
我迈开脚步,正一步一步,走向她。
走向我的光。
胸膛下,那颗因她而重新搏动的心脏,正发出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有力的回响。
咚…咚…咚…
那是我走向光明的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