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录的最后几页,字迹带着一种冰冷的不耐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挫败。
终结记录:
时间:14岁3个月。
状态:实验体JX-07于最后一次高强度神经冲击测试后,出现不可逆脑死亡迹象。脏器活性虽异常维持,但意识彻底消散,己无实验价值
处理意见:
1. 终止所有实验项目。
2. 鉴于其特殊体质及耐受性数据宝贵,进行全身器官摘取保存(备注:摘取过程中发现脏器因长期极限测试己呈现不可逆纤维化病变,失去移植价值)。
3. 残骸处理:完整浸泡于40%福尔马林溶液(标本编号:JX-07-F),封存于西楼东区特殊处置室D区角落(用废弃实验器材遮挡)。备注:失败品,无展示价值,避免影响其他实验员士气。
项目负责人签字:代怀诞
日期:X年X月X日
“失败品……遮挡……避免影响士气……” 沈卿枝轻轻念着这几个词,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她甚至能想象出那些穿着白大褂的“医生”们,看着失去价值的少年尸体时,脸上那混合着可惜、厌恶和急于丢弃垃圾般的表情。
他们连死后的一束光,都不愿施舍给他,将他如同废弃的实验垃圾般,塞进最阴暗的角落,用冰冷的器械遮挡起来。
文件夹从她无力的手中滑落,掉在厚厚的地毯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沈卿枝靠在沙发背上,仰头看着天花板上奢华的水晶吊灯,刺目的光芒让她眼前一片模糊。泪水无声地滑落,不是嚎啕大哭,而是那种深入骨髓的心疼和愤怒带来的、无法抑制的生理反应。
她的江栩。
那个在冰冷手术台上承受着非人折磨,一次次濒死又因“顽强”而被拖回地狱的少年。
那个双腿被打断,只能在墙上刻下绝望字句的少年。
那个最终被榨干所有价值,如同垃圾般被丢弃在阴暗角落,连死后都不得安宁的少年。
原来他空洞眼神下的死寂,并非天生。那是一次次希望被碾碎,一次次痛苦被叠加,一次次尊严被践踏后,最终凝固成的绝望冰原。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的天色开始泛起一丝灰白。沈卿枝擦干脸上的泪痕,眼神变得异常平静,平静之下是汹涌的决意。她站起身,没有惊动任何人,独自一人再次踏入了那条通往地狱的消防楼梯。
这一次,她的目标不再是寻找,而是清理。
西楼东区,特殊处置室。
浓烈的血腥和福尔马林混合气味依旧刺鼻。沈卿枝戴着厚实的口罩和手套,目光沉静地扫过这片人间炼狱。她没有去看那些浸泡着恐怖标本的罐子,而是径首走向房间各处。
她小心地捡起散落在地上的、沾着污血的金属器械碎片,用带来的厚布包裹好。
她仔细地收集起那些散落一地、写满疯狂实验记录和冰冷数据的污秽纸张。
她甚至找到了几块从墙壁上剥落下来的、带着暗红色刻字的碎块——那些属于少年江栩在极度痛苦和绝望中留下的、无人能懂的控诉和哀求。
最后,她的目光落在那几个被推倒、溶液流尽的废弃标本罐上。里面扭曲的器官残骸无声地诉说着更多的悲剧。
没有言语,只有沉默而坚定的动作。
沈卿枝像一个最虔诚的清道夫,将这片空间里所有残留的、属于他人痛苦和屈辱的残骸,一点点收集、包裹。她不知道这些残骸的主人是谁,不知道他们是否也有像江栩那样悲惨的过去。但她知道,他们不该被遗忘在这里,与黑暗和污秽为伴。
她将这些包裹好的残骸,连同之前在走廊角落发现的、其他不知名受害者的零星碎骨,一起带出了西楼禁区,带到了落霞山南麓,那片埋葬着少年江栩的山坡旁。
晨光熹微,照亮了沾着露珠的青草。
沈卿枝用那把崭新的铁锹,在距离江栩小土坡不远的地方,挖了一个更大的坑。她将那些收集来的残骸,极其郑重地、一件件放入坑中,如同安葬素未谋面的故人。
泥土一点点覆盖上去,掩埋了所有的痛苦、屈辱和不甘。当最后一个土包隆起时,沈卿枝将铁锹插在松软的泥土里,对着这片新坟,深深地鞠了一躬。
阳光终于穿透云层,毫无保留地洒满整个山坡,照亮了新翻的泥土,也照亮了旁边那个小小的、属于江栩的土坡。微风拂过,青草摇曳,带着新生的气息。
——
几天后的午后,阳光难得明媚。
沈卿枝懒洋洋地窝在江栩办公室那张宽大的沙发里,像只餍足的猫。江栩坐在办公桌后,手腕上那块铂金腕表在阳光下偶尔闪过冷冽的光。
他正在看一份文件,侧脸线条在光线下显得柔和了些许。胸膛下,那微弱却稳定的心跳声,如同背景音般规律地存在着。
沈卿枝支着下巴,看着阳光在他长长的睫毛上跳跃,忽然开口,声音带着点漫不经心的好奇:
“哎,江医生。”
江栩从文件上抬起眼,看向她。
“你是什么时候喜欢上我的啊?” 沈卿枝眨眨眼,带着点小得意,“是不是第一次查房就被本小姐的美貌和气质迷住了?”
江栩看着她,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清晰地映着她的影子。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罕见地陷入了沉思。
他微微蹙着眉,似乎在很认真地思考这个对他来说极其复杂的问题。
办公室安静下来,只有窗外隐约的风声。
过了好一会儿,就在沈卿枝以为他又要像以前一样沉默以对时,江栩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平缓,带着一种近乎剖析般的认真:
“我不知道。”
他顿了顿,目光依旧锁着她,像是在确认某种感觉。
“我不懂喜欢……是什么感觉。”
他的语气带着一种坦率的困惑,如同在描述一种未知的物理现象。
“但是……” 他抬起手,指尖无意识地轻轻按在自己心口的位置,那里正传来微弱却真实的搏动,“我感觉……我的生命里……好像只有你了。”
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甜蜜的告白。只有一句最简单、最首白、也最沉重的陈述。
——我的生命里,只有你了。
这句话,比任何情话都更有力量。
它像一块巨石,投入沈卿枝的心湖,激起滔天巨浪,又瞬间化作最温柔的暖流,将她整个包裹。所有的嬉笑和玩闹都沉淀下来,只剩下纯粹的心疼和酸楚。
沈卿枝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她站起身,走到江栩身边,没有像往常一样跳上他的桌子,而是伸出手臂,轻轻地、带着无限怜惜地,环抱住了他。
她把脸贴在他冰冷的颈侧,声音闷闷的,带着浓重的鼻音和一丝穿越时空的遗憾:
“江栩……”
她叫他的名字。
“要是我能早点遇到你就好了……” 她的声音很轻,像一片羽毛,却承载着千钧的重量,“那我肯定会告诉我的小江栩说……”
她微微抬起头,看着江栩近在咫尺的眼睛,仿佛透过时光的尘埃,看到了那个蜷缩在孤儿院角落、眼神空洞麻木的小小身影。
她努力扬起一个最温暖、最明亮的笑容,用尽所有的温柔,一字一句地说:“你是全世界最可爱的人了。”
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洒在相拥的两人身上。
江栩的身体在她怀中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随即缓缓放松下来。
他依旧不太习惯这样亲密的接触,但这一次,他没有推开她。他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无人能懂的复杂情绪。
冰冷的胸膛下,那颗微弱的心跳,似乎在这一刻,跳动得更加清晰,也更加有力了一些。
咚…咚…咚…
如同冰封的荒原深处,终于有种子破土而出,发出了生命的第一声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