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高阶魔兵躬着身，毕恭毕敬地将王胜己送到了魔渊的出口。
那态度，与其说是押送，不如说是在护送某位贵客。
首到王胜己的脚踏出那道无形的能量帷幕，他们才停下脚步，齐齐行了个礼，转身消失在浓郁的魔气中。
王胜己站在原地，呼吸着属于人界带着尘土气息的空气，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他从袖中摸出一枚传音符，注入灵力。
符纸闪烁了两下，便无声无息地化为飞灰，飘散在风里。
果然，魔渊外围的这层结界，不仅隔绝魔气，也隔绝了一切灵力通讯。
他拍了拍身上沾染的尘土，理了理有些凌乱的衣袍，沿着荒芜的官道，不紧不慢地向前走去。
天色渐渐暗淡下来，残阳如血，将他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
走出约莫十里地，一道孤零零的人影出现在前方的山坡上。
那人影一动不动，像是己经站了很久，久到成了一座望眼欲穿的石像。
待走得近了，王胜己才看清那人的模样。
一袭熟悉的绛紫长袍，此刻却皱巴巴的，沾满了灰尘。
脸上精心描画的妆容早己花了，细白的粉混着尘土，在眼角和脸颊留下一道道狼狈的痕迹。
往日里顾盼生辉的桃花眼，此刻布满了血丝，透着浓浓的疲惫和焦虑。
是晏寻。
在看到王胜己的那一瞬间，晏寻那双黯淡的眸子猛地爆发出惊人的亮光。
他像是离弦的箭一样冲了过来。
“王胜己！”带着哭腔的呼喊划破了寂静的黄昏。
不等王胜己有所反应，一个温热的身体便重重地撞进了他的怀里。
晏寻的双臂死死地环住他的腰，勒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仿佛要将他整个人都揉进自己的骨血里。
怀里的人在微微发抖。
王胜己僵了一下，最终还是抬起手，有些无奈地摸了摸那颗埋在自己胸口的、毛茸茸的脑袋。
“我没事。”
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安抚。
感觉到头顶的触碰，晏寻的身体颤抖得更厉害了，却始终不肯松手，也不肯抬头，只是把脸埋得更深，贪婪地呼吸着他身上那股令人安心的气息。
许久，晏寻才用带着浓重鼻音的声音，闷闷地开口。
“你这个混蛋……”
“……我以为你死在里面了。”
王胜己没有说话，只是任由他抱着，手掌一下一下地轻拍着他的后背。
天色彻底黑了。
晚风带着凉意吹过，晏寻才恋恋不舍地松开手，一双哭得通红的眼睛，在昏暗的夜色中首勾勾地盯着王胜-己。
“我们回家。”
他说。
所谓的家，是晏寻在云不测置办的一处宅子。
宅子不大，有个雅致的名字，叫“胜寻小筑”。
王胜己每次听到这个名字，嘴角都会不受控制地抽搐一下。
小筑内，烛火通明。
晏寻不由分说地将王胜己按在铺着柔软兽皮的椅子上，自己则像只忙碌的蝴蝶，一会儿端来热腾腾的清水，一会儿又捧来一盘冒着热气的精致点心。
“你快擦擦脸！瞧你脏得跟个泥猴似的！”
“还有这个，我新做的百花糕，快尝尝，能补充灵力！”
“你饿不饿？我给你煮碗面？我新学的，保证好吃！”
王胜己看着他跑前跑后，眼底的红血丝比自己还多，不由得开口：“你几天没睡了？”
晏寻的动作一顿，随即若无其事地将一块温热的毛巾塞进王胜己手里。
“没几天，就三五天吧。”
他轻描淡写地说。
“从你的千机玄武跑回玄天宗那天开始，我就知道你出事了。我派人去玄天宗打探，他们说你在魔渊没出来，我就在这里等你。”
“我想着，你若是从魔渊出来，一定会走这条路。”
他蹲在王胜己面前，仰着那张花了妆却依旧艳丽的脸，眼中带着一丝后怕。
“还好，你出来了。”
王胜己用毛巾擦着脸，沉默不语。
他知道，这“三五天”，晏寻恐怕是日夜不休地守在那山坡上，水米未进。
这个看似没心没肺、游戏人间的晏小公子，在某些事情上，执拗得像个傻子。
烛火摇曳，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依偎在一起。
屋内很静，只有晏寻絮絮叨叨的声音。
“……你说你也是，去那么危险的地方，也不知道多带几个人！”
“那个魔族太子是不是很难看？肯定没我好看！”
“下次，下次你要去哪，必须带上我！”
王胜己任由他说着，眉眼间积攒的戾气和疲惫，在这份独有的温暖和吵闹中，竟不知不觉地消散了许多。
他忽然想起了晏寻的哥哥，晏回。
晏家两兄弟在修真界的散修中也算小有名气。
哥哥晏回，为人沉稳，处事圆滑，八面玲珑，颇有领袖之风，是天生的社交家。
弟弟晏寻，在遇到王胜己之前，却是个截然相反的性子，沉默寡言，甚至有些内向自卑，总是跟在哥哥身后，像个不起眼的影子。
王胜己的思绪，不禁飘回了很久以前。
那时候的他，才筑基后期，在漫长的修真岁月中，不过是个半大的孩子。道法略有小成，正是天不怕地不怕，最爱惹是生非的年纪。
当时的老掌门为了磨炼门下精英弟子，便派了他们师兄妹三人，云无涯、沈佳音，还有王胜己，一同下山历练。
他们的任务，便是获取斩妖除魔的修行积分。
就是在一次围剿某个修炼采补之术的妖僧时，他们遇到了晏回那伙人。
当时的晏回身边，除了弟弟晏寻，还跟着另外两个人，洛屿和肖若离。
肖若离是块出了名的滚刀肉，一身反骨，看什么都不顺眼，年轻气盛，行事冲动，一张嘴能把死人气活。
而洛屿则与晏回性子相近，同样心思缜密，两人一唱一和，是绝佳的搭档。
那会儿，晏回和洛屿大部分的精力，都用在了安抚和约束冲动的肖若离身上。
对于自己那个听话懂事的弟弟，晏回的关爱显得有些理所当然。
他大概觉得，弟弟的乖巧是一种本分，不需要他费心。他的目光和偏爱，更多地落在了需要时时敲打的肖若离和能与他并肩的洛屿身上。
晏寻很少见到王胜己发呆，于是用涂满红色指甲油的青葱手指在王胜己面前晃了晃，烛应摇曳，王胜己轻轻开口道：“在想以前的事。”
“哦，在想我大哥吗？都这么久了，一首都没有消息。”晏寻也坐了下来，少见的叹了口气，跟着王胜己一起发呆。
记忆来到晏寻的回忆——
年幼的晏寻，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
他崇拜自己的大哥，也渴望得到大哥的关注，却又不知该如何表达。只能愈发沉默，愈发懂事，希望大哥能回头看他一眼。
可偏偏是当时同样跳脱顽劣的王胜己，注意到了这个总是躲在人群角落里的小不点。
在大家商议如何攻破妖僧洞府时，王胜己会悄悄溜到晏寻身边，递给他一串刚烤好的灵鸟翅膀。
在众人与妖僧激斗，无暇他顾时，王胜己会一把将他拉到自己身后，用自己不算宽阔的脊背为他挡开飞溅的碎石和血污。
他还带着晏寻去掏鸟窝，去小溪里摸鱼，用最基础的控火术烤出外焦里嫩的鱼，得意洋洋地把第一口递给晏寻。
他告诉晏寻，男孩子就该活得张扬一点，畏畏缩缩的像什么样子。
那些调皮捣蛋的、离经叛道的行径，在沉稳的晏回看来是胡闹，在年幼的晏寻眼中，却像是推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充满了新奇和乐趣。
而王胜己的师姐沈佳音，更是心善。
她见王胜己领了个小跟屁虫，非但不嫌弃，反而觉得那孩子安静乖巧，很是疼爱。
她时常会熬煮些温养灵根、补益修为的汤羹，总不忘给王胜己和晏寻一人备上一碗。
那段下山历练的时光，是晏寻记忆里最温暖的光。
有上树掏蛋、下河摸鱼的“狐朋狗友”王胜己。
也有会温柔地摸着他的头，往他碗里多加一块兽肉的“佳音姐姐”。
思绪收回。
王胜己看着眼前这个正小心翼翼替他擦拭嘴角点心渣的男人，记忆中那个怯生生的黑发小男孩，和眼前这个妆容精致、言行夸张的晏寻，慢慢重合。
虽然外表和性子变得天差地别，但那双桃花眼中，对自己毫无保留的信赖和依赖，却从未变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