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宸宫外,淑女刘氏带着彩儿和巧绣,堪堪迎到院中,便见太子妃郭氏在一众宫女太监的簇拥下,己然移步而至。
太子妃郭氏,年约三十许,身着一袭石青色绣缠枝莲纹的宫装,头戴赤金点翠凤形珠钗,仪态端庄,眉宇间带着几分久居上位的雍容与不易察觉的沉静。她容貌并非绝美,却自有一股正宫该有的气度。
郭氏乃顺天府大兴县人,其父郭振明曾任鸿胪寺序班,家世虽不算显赫,却也清白。万历二十九年,她被册为皇太子妃,成为东宫名正言顺的女主人。
入宫多年,郭氏也曾为太子朱常洛诞育过一女,即皇二女,只可惜那孩子福薄,去年正月便己早早夭折,此事也成了郭氏心中一个难以言说的痛。膝下无子,对于一位身处深宫,又肩负着延续皇室血脉重任的太子妃而言,无疑是巨大的压力和遗憾。
然而,郭氏手中却抚养着太子朱常洛的庶长子——朱由校。
朱由校虽非郭氏亲生,但自他出生后不久,便被抱到了郭氏的膝下,由她亲自教养。这在旁人看来,似乎有些不合常理,毕竟朱由校的生母选侍王氏尚在。
但若深究其里,这恰恰是东宫之中一种微妙的“政治正确”,其根源,甚至可以追溯到当今天子万历皇帝与太子朱常洛之间那段人尽皆知,却又讳莫如深的“国本之争”。
说起这“国本之争”,可谓是本朝一大宫闱秘辛,也是万历皇帝与满朝文武持续了数十年的一场角力。
太子朱常洛,乃万历皇帝的长子。他的生母王恭妃(后来的孝靖皇贵妃),原是仁圣皇太后李氏宫中的一名普通宫女,因万历皇帝偶然临幸而怀孕,生下了朱常洛。按礼法,长子当立,尤其是在中宫皇后(王皇后)无出的情况下,朱常洛的太子之位本该是板上钉钉。
然而,万历皇帝却偏爱郑贵妃及其所生的皇三子福王朱常洵。他迟迟不肯册立朱常洛为太子,每当大臣们上疏劝谏,他便以“皇后尚有生育可能,或能诞下嫡子”为由搪塞。可笑的是,他自己却又极少踏足中宫,与王皇后关系冷淡,所谓“等待嫡子”不过是个冠冕堂皇的借口。
于是,一场围绕皇储之位的“国本之争”就此拉开序幕。朝中大臣们为了维护礼法,力挺皇长子朱常洛;而郑贵妃一党则想方设法为福王朱常洵造势。万历皇帝在其中扮演的角色,更像是在与群臣赌气,将国之储君的册立,当成了一场意气之争,拖延了十数年之久。首到万历二十九年,在巨大的内外压力之下,他才不情不愿地册立了己经十九岁的朱常洛为皇太子,福王朱常洵则被封为福王,就藩洛阳。
然而,这场“国本之争”并未因此平息,它像一道深深的裂痕,横亘在万历皇帝与太子朱常洛之间,也深刻地影响了朱常洛的性格和处事方式。
或许是深知“嫡庶之别”带来的痛苦,又或许是想向他那位固执的父皇做出一种无声的“表率”。当朱常洛自己的庶长子朱由校出生,而太子妃郭氏尚无嫡子的情况下,他几乎没有犹豫,便将朱由校抱到了郭氏的宫中,交由她抚养。
此举的用意不言而喻:一来,可以抬高朱由校的身份,使其在名义上更接近“嫡子”,避免日后可能出现的纷争;二来,也是对太子妃郭氏的一种安抚和尊重,巩固她在东宫的地位;三来,或许朱常洛也想通过这种方式,向天下人表明他重视嫡庶名分,与他父亲那含糊不清的态度形成对比。
因此,朱由校虽由选侍王氏所生,却自幼便在太子妃郭氏的教养下长大,接受着最为正统的储君继承人的培养。郭氏对他视如己出,悉心照料,母子二人(名义上的)感情也颇为深厚。
此刻,这位东宫的女主人,皇长子的养母,太子妃郭氏,正带着她惯有的端庄笑容,在一众人的簇拥下,走进了奉宸宫的院落。她的目光平静无波,让人看不透她此行的真正目的。
住在奉宸宫的刘氏、傅氏、李氏都出来拜见这位正妃娘娘。
刘淑女心中忐忑,连忙上前几步,屈膝行礼:“臣妾参见太子妃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彩儿和巧绣也紧随其后,跪倒在地。
郭氏脸上露出一丝温和的笑容,伸出手,虚扶了一下刘淑女,声音平缓而带着几分亲切:“众位不必多礼,快快请起。今日我是来拜访刘妹妹的,听闻妹妹为小爷诞下五皇子,身子可好些了?本宫今日特来看看妹妹和我们的小皇孙。”
李氏和傅氏听见太子妃如此一说,当然识趣,福了一礼后缓缓退下,只留太子妃跟刘氏。
她的语气听不出任何异常,仿佛只是寻常的姐妹间的探望。但刘淑女却不敢有丝毫怠慢,恭敬地应道:“多谢太子妃娘娘挂怀,臣妾一切安好。娘娘请殿内奉茶。”
说着,便引着郭氏一行人,向正殿走去。
而躺在暖阁小床上的朱由检,将外面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他心中暗忖:这位太子妃,听起来倒是个场面人,说话滴水不漏。只是,这深宫之中,越是客气,往往越是暗藏玄机啊。
他继续“熟睡”,耳朵却竖得更高了。他倒要听听,这位嫡母到访,究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一行人进入奉宸宫居住的偏殿,分宾主落座。宫女们立刻奉上了新沏的香茗和各色精致果点。
太子妃郭氏端起茶盏,轻轻吹了吹漂浮的茶叶,目光温和地落在刘淑女身上,语气中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刘妹妹,你刚经历生产,正是需要好生调养的时候。本宫这几日宫务繁忙,未能及时前来看望,还望妹妹不要见怪。”
刘淑女连忙起身,微微躬身道:“太子妃娘娘言重了,臣妾惶恐。娘娘日理万机,还时刻惦念着臣妾,臣妾感激不尽。”她举止恭敬,言语间也透着小心翼翼。
郭氏摆了摆手,示意她坐下,脸上笑容不减:“妹妹不必如此拘谨。说起来,我们都是侍奉小爷的人,情同姐妹。你此次为东宫、为皇室诞下五皇子,这可是天大的功劳啊!小爷高兴,阖宫上下也都替你欢喜呢。”
她这话音一落,刘淑女的心弦不由得微微一紧。太子妃特意点出“功劳重大”,是真心赞赏,还是另有所指?她一时有些捉摸不透。
“臣妾不敢居功,”刘淑女谦逊地垂下眼睑,“能为小爷绵延子嗣,是臣妾的福分,也是臣妾应尽的本分。”
“妹妹这话就谦虚了。”郭氏放下茶盏,目光在刘淑女略显苍白的面容上停留了片刻,语气中更添了几分温情,“看你这气色,还是有些虚弱。月子里可不能大意,务必要好生将养,万万不可落下病根。”
说着,她对侍立在身后的贴身大宫女吩咐道:“去,将本宫带来的东西呈上来。”
那大宫女应声而出,不多时,便有几名小太监捧着几个精致的描金漆盒鱼贯而入,恭恭敬敬地放在了刘淑女面前的案几上。
郭氏指着那些漆盒,笑道:“这些是本宫特意为你备下的一些滋补之物,有人参、燕窝、阿胶,还有些时令的鲜果,都是些温补调理身子的。妹妹产后体虚,正好用得上,也算本宫的一点心意,妹妹莫要嫌弃才好。”
刘淑女看着那些包装精美的礼盒,心中更是惊讶。太子妃亲自送来如此厚礼,这……这礼数未免也太周全了些。她连忙起身,就要跪下谢恩:“臣妾何德何能,敢劳太子妃娘娘如此厚赐!臣妾叩谢娘娘恩典!”
郭氏见状,也立刻站起身,快步上前,伸出双手稳稳地扶住了刘淑女的胳膊,不让她跪下去。她的动作看似亲昵,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
“哎,刘妹妹,你这是做什么?”郭氏嗔怪道,语气中带着一丝责备,却又不失温和,“你现在身子金贵,最是需要静养的时候,这些虚礼就都免了吧。若是因此动了胎气,那本宫可就罪过了。”
她扶着刘淑女重新坐下,自己也挨着她坐近了些,拉着她的手,轻轻拍了拍,笑道:“你我姐妹,何须如此客气?这些东西,你只管安心受用便是。把身子养好了,才能更好地照料我们的小皇孙,不是吗?”
刘淑女被太子妃这番亲热的举动弄得有些手足无措。她能感觉到太子妃手心的温度,也能听到她语气中的“关怀”,但不知为何,心中那份不安和疑惑却不减反增。
这位太子妃娘娘,平日里素来端庄持重,今日这般“屈尊降贵”,又是送礼又是嘘寒问暖,到底是为了什么?是真心关怀,还是……另有图谋?
刘淑女心中千回百转,面上却不敢露出分毫,只能强作镇定,带着感激的笑容应道:“太子妃娘娘说的是,是臣妾失礼了。娘娘的恩典,臣妾铭记在心。”
她偷偷瞥了一眼太子妃,只见郭氏依旧笑容可掬,眼神温和,仿佛真的只是一个关心妹妹的姐姐。但刘淑女深知,这深宫之中,从来没有无缘无故的好。
而躺在暖阁内“熟睡”的朱由检,将这一切听得清清楚楚。他心中暗道: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这位太子妃,又是送礼又是拉近乎,演得倒是挺像那么回事。不过,越是这样,越说明她此行必有所图。
他倒要看看,这位嫡母接下来还会唱哪一出。这宫里的女人,个个都是天生的演员啊!